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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啸多年行伍，但如今年事已近七十，近年来又明哲保身，退隐田园，早已没有年轻时候的骁勇身手。他离蔺辅国不过几尺，吓得面色大变，呼喊着向后逃开。</p>
蔺辅国面上暴怒之色，紧追顾啸，招招凶狠，直刺他要害。</p>
朝中一时哗然大惊，不知到底该信谁，更不知该不该拦。</p>
“蔺辅国息怒。”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捉住蔺辅国握剑的手，将蔺辅国拦下，长目淡然，他如今已比蔺辅国高出许多，此时紧紧攥着他父亲的手腕，脸上没有一丝犹豫，只有令人心寒的决绝，“这遗诏真假，蔺辅国一人所言不算，有鸿儒院三百鸿儒会一字一字查校先帝手迹。到时，是顾将军矫诏，还是蔺辅国污蔑，自有定论。不过衍要说的，却是另外一事。”</p>
蔺辅国方才暴怒追杀顾啸，几乎是用尽了他全部力气。他到底只是个耳顺之年的文弱文臣，此时气喘吁吁，面色苍白，只能以剑支地，只是眼睛十分复杂帝看着他的儿子。有失望，有愤怒，有不解，有挣扎，有期冀，而更多的，是即将分道扬镳你死我活的绝望。</p>
蔺衍松开他手，旁边立刻有顾啸带来的士兵将蔺辅国制住，夺过他手中尚方剑。</p>
那剑是父皇十几年前，将蔺辅国封为大辅国时钦赐的，上可斩昏君，下可清君侧。蔺辅国日日带在身上，但从未有人见他拔出过。</p>
这应该是第一次，大约也只会是最后一次了。</p>
蔺衍微微仰首，眼睛直直看着母后：“西宁王镇守边关十余年，为大昭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他膝下儿子，嫡长子世子寰，次子公子珩。不知皇后是否还记得，端和十年，世子寰久居丹宸宫，为何一日突然暴毙。前无征兆，之后也死无对证。西宁王曾屡次上书求先皇和皇后将世子寰遗体送往归雁关西宁王封地入葬，皇后以遗体不宜跋涉远送为由屡次拒绝。世子寰死后，更无仵作尸官明确说出世子寰一个十岁孩童暴毙的死因。时至今日已经过去十余年，当年之事尘封至今，可西宁王在归雁关遇刺之时，仍念念不忘他的嫡长子，写下血书，派逃出来的士兵送到顾啸顾将军军中，请求代为查明死因。否则西宁王九泉之下也难名目。今日朝中百官都在，不如就请皇后在众人面前，将当年之事说清。世子寰到底因何而死？是少年突患恶疾，一夜之间暴毙，还是有人怕西宁王功高震主，将他当时还未成年的唯一嫡子斩杀于深宫之中，已绝后患。”</p>
蔺衍的话说得娓娓道来，不急不缓，可母后脸色却越来越阴沉，眼中竟有一丝阴狠之意。</p>
“住口！你竟敢污蔑皇后谋害皇室子嗣！先帝尸骨未寒， 你们就都反了不成！”蔺辅国眦目欲裂，手指着蔺衍，颤抖怒道。</p>
蔺衍面色淡淡，丝毫没有被怒骂的心虚，继续道：“既然如此，那皇后何不趁此机会澄清干净。要知十余年来，无数西宁王旧部都在等皇后一个答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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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冷笑一声，看着蔺衍，傲慢道：“本宫看着阿衍长大，从小就知道阿衍虽不爱说话，却是个心思十分厉害的孩子，如此看来，真是不假。你真有你父亲当年几分本事。你问我当年世子寰的死因，太医院和史官文书之上都记得清清楚楚：端和十年，四月初五，世子寰死于犬啮。难不成，你是怀疑太医院，当年的书记史官和整个丹宸宫的上百个宫人一同替本宫编造伪证！”</p>
蔺衍闻言，深深俯下去，声音十分诚恳谦逊：“微臣不敢。只是，当年四月之内，太医院中检查世子寰尸首的十名医官与尸官，回乡的回乡，恶疾离世的离世，不到一个月的功夫，竟然全都离开信陵。而丹宸宫当年的宫人，被以各种罪名遣散流放，如今才过十余年，竟没有一个人还活在这永明宫中。”</p>
母后嗤笑一声，明艳美目带着淡淡嘲讽：“那又如何，十余年间这些宫人难道就不犯错？有些成年放了出去，难道还不行？”</p>
“自然是可以的。不过……说来实在幸运，这些太医和宫人中，也不是全都杳无音信。公主的医官太医院副阁黄太医，和当年丹宸宫内的三四个宫人，衍费劲百般心机寻找之后竟然找到了。我想这几个人，皇后见了，必然能想起来。”蔺衍说完，朝身后侍卫使个眼色，那侍卫转身出去。</p>
一时殿内朝臣议论纷纷，他们这些人许多都是多年的天子臣，自然清楚当年的事，此刻似乎真开始怀疑当年世子寰的死因蹊跷。</p>
而母后面色已不如方才理直气壮，眼神有些茫然空洞。</p>
我十分担心她，但我自然不清楚当年的事情，只知道本来我与世子寰日日都在尚书府治学，而他一日突然就没再来过了，母后只告诉我他身染恶疾，会传染宫中，每两日就暴毙而亡，尸体也被草草下葬。</p>
母后扶着我手，我感觉到她身上重量有一半靠在我身上，若不是我扶着她，她已要站不住了。</p>
但母后面色仍是强撑平静，带着一国皇后的傲气自负。</p>
不一会，侍卫带了几个人上来，跪在朝臣面前，除了黄太医，还有一个人我是认识的，就是那个被毁了容的碧螺。她没有戴着面纱，露出脸上密密麻麻交叉着的狰狞伤疤，让一张清秀白皙的脸蛋显得甚是诡异可怖。</p>
她抬起头看我一眼，那眼神竟叫我背后一寒。</p>
“黄太医，你是当年唯一一个检查过世子寰尸首还活着的医官，不如你来说说，世子寰到底因何而死。”蔺衍声音淡淡，对黄太医道。</p>
黄太医年事已高，此刻颤颤巍巍跪在殿中，一头磕在青石地板上：“回禀齐鹿侯，当年……世子寰是死于服食过量乌头，心痹而死。”</p>
“胡说！世子寰是死于犬啮惊痹，怎么可能是死于乌头之毒！”母后美目中露出一丝狰狞，喝道。</p>
“微臣不敢撒谎！当年四月初四，就是世子寰暴毙前一日，丹宸宫的宫女奉皇后之命命微臣取了二两乌头说是治疗双腿风痹。但那几日天气温暖，微臣本疑惑皇后腿寒怎会发作。却没想到不过一日，世子寰暴毙。微臣奉陛下之命验明世子寰死因，查明的确是乌头中毒而死。但其他医官却说如皇后所言死于犬啮，微臣当时一直是乡野郎中，是得西宁王妃赏识，举荐入宫，让微臣平日多照料孤身住在宫中的世子寰，微臣才有幸成了太医。微臣身负西宁王妃托付，可世子却英年早逝，微臣实在惭愧悔恨。微臣因初入太医院，不敢与当时太医院内的名医意见相左，便只将此事写了一封陈情书与先帝，先帝得知此事，让微臣禁言。那封陈情书至今还在先帝书库信匣之中，不信，皇后可亲自到书库中寻找，上面有先帝亲笔批阅和印章，微臣绝不敢妄言。”</p>
母后脚步不由自主向后一退，面露惊诧之色，我忙扶住她，免得她险些跌倒。</p>
又有人呈上一封早已泛黄的陈年书信，宫人执信朗读，里面赫然是黄太医所言之事，上面还有先帝批言私印。</p>
“除了黄太医，与先帝亲笔批言也在此，不知皇后可有何要说的？”</p>
母后咬牙，面对黄太医和那封书信，仍是冷笑，冷冷盯着蔺衍：“一派胡言！竟敢伪造人证物证污蔑本宫！蔺衍！若不是蔺辅国对先帝忠心耿耿，本宫绝不会留你性命！”</p>
蔺衍微微一笑，淡淡道：“既然皇后不信这人证物证，丹宸宫当年的宫人还在此，莫非皇后也要说，这些人也是微臣找来演习，污蔑皇后的了？”蔺衍走到碧螺身后，将手搭在碧螺肩上，“这名宫女是内务府名册上的宗亲宫女，她父母都是永明宫宫人，后来放出宫后，她五岁就被接回宫中当作宗亲宫女教养长大，直到今天，再没出过永明宫。六岁时被送到丹宸宫做世子寰的玩伴，世子寰的乳娘名叫桂云，十年前在她背后刺下当年丹宸宫中有人谋害世子寰一事后投湖自尽。这些年来，无人知道她背上有一篇宫女桂云死前刺下的沉冤书。来人啊，将她后被衣衫割开，看看她背后到底刺了什么字。”</p>
碧螺低头不语，一旁侍卫上前割开碧螺背后纱衣，露出里面几行青色小字，赫然书写当年皇后以乌头掺入世子寰饮食之中，之后伪造世子寰死于犬啮惊痹的事情经过。那刺青痕迹已经随着她皮肉长开，年纪久远变得扭曲褪色，但仍清晰触目。</p>
“不知皇后是不是觉得微臣有本是早在十余年前就编造皇后谋害世子寰的事情，然后等到今日陷害皇后呢？”</p>
母后面色已然灰败，但仍咬牙道：“住口！你用这些莫须有的事情污蔑本宫！到底是何居心！公子珩，可是你早与蔺衍密谋造反！”</p>
公子珩一直安静站在一旁，连司徒壑都只是如隔岸观火一般，仿佛和此事毫无关系。</p>
此刻母后质问公子珩，司徒壑才上前一步，恭敬行了一礼，笑道：“皇后此言差矣，微臣与公子今日来启明殿，完全是受顾将军和蔺卿传话，说是皇后召见。众卿均知，公子珩已搬离宫中，若无传召，怎可擅入内宫呢？不过……”司徒壑话音一顿，直起身，直直看向母后，那眼神洞若观火，似是看穿一切的透彻，“当年，为先帝守护西北边关，战功赫赫，忠心耿耿的西宁王，若是知道当年世子寰之死，其中竟有这般曲折，只怕九泉之下，也难瞑目。”</p>
母后闻言一怔，眼神有些涣散，不由自主后退一步。</p>
“大胆！你口出妄言，还敢插手皇室宗亲！来人啊！将蔺衍押入天牢！”蔺辅国在一旁看到蔺衍一件一件将当年证人证物一一展列，即使所有人都装聋作哑，可还有谁心中不明白，世子寰的真正死因到底什么呢。</p>
现在不过是不能亲口承认，坐实自己罪名，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承认罢了。</p>
蔺辅国说完，启明殿内侍卫却无人动手。</p>
蔺辅国环顾四周，目眦尽红，声音嘶哑：“还愣着干什么！难道我的命令你们也不听了吗！这启明殿是先帝的朝堂！皇后和公主是这永明宫的主人！我蔺纮还没死！你们谁敢在这里放肆！”</p>
这殿内寂静无声，连姬氏一族都面色沉重，不敢对视蔺辅国的眼神，纷纷别开脸去。</p>
那是世子寰啊。</p>
那是我亲叔父的嫡长子。</p>
用命为大昭立下铁血战功，远赴西北二十年不曾回过信陵的西宁王的唯一嫡子。</p>
母后谋害的不仅仅是我的竞争对手，明夷宗族我同辈的堂兄，她谋害的是大昭最忠心的将军的血脉。</p>
蔺衍他们今日将这件事公诸于众，是要告诉所有人，若伯阳皇后与重龄公主即位，大昭的忠臣也可能有这样鸟尽弓藏的一天。</p>
他要让大昭的百官，对我和母后寒心。</p>
他做到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