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刘彘终于把谏书逐一看完。他伸了伸懒腰,打算就寝。忽而他想到了韩嫣,嫣儿该不会还在等着吧?

    “嫣儿呢?还等着吗?”

    “回禀陛下,韩大人已经走了,小的见陛下还在忙,就斗胆没有及时汇报,还望陛下恕罪。”香内侍跪下,战战兢兢。

    嫣儿已经走了吗?走了就好。刘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还没想到,该如何面对韩嫣。

    “起来吧,服侍朕回寝宫。”

    “是,陛下。”香内侍起身,腰间的香囊跟着晃了晃。

    “那是什么?”刘彘问。

    “回禀陛下,这是小的家乡特制的香囊。”

    “拿给朕看下。”

    “是,陛下。”香内侍解下腰间的香囊,恭敬地递给刘彘。这是一个用五色丝线缝制而成的石榴形香囊,中间镂空透气,顶端有便于悬挂的丝绦,下端系有珠宝流苏,制作甚是精致。

    民间有送香囊以表情意的习俗,不知道知行儿喜不喜欢?香气传来,沁人心脾,刘彘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

    “这个香囊用旧了,陛下若是喜欢,小的明日托人从乡下带几个新的来,只是需要些时日。”

    “不,不用了。”刘彘想了想,觉得闵知行还是喜欢金银首饰多点。

    “是,陛下。”香内侍道,“陛下今晚想在哪个殿歇息?是皇后娘娘那里吗?”

    刘彘皱眉,阿娇越来越骄纵,仗着自己的母亲是窦太主,于他登基有功,现在在宫里简直无法无天。

    “回甘泉宫。”

    “是,陛下。”香内侍低头,掩去嘴角的诡笑。

    刘彘坐在步辇上时,神情开始出现恍惚。天上的月亮似乎变成了两个,旁边的大树似乎变成了侍卫。他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一切又恢复正常。是太累了吗?

    脑袋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重,太阳穴隐隐作痛。有一个声音不断在脑子里嗡嗡作响,吵得不行,可他又听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声音。闭上眼睛,他努力去抓住,却又一溜烟地让它跑了。忽而,他听清楚了,那是闵知行的声音,甜甜地说着小彘小彘。

    刘彘心醉神迷。

    步辇在宫门前停下。刘彘脚下有些虚浮地进了去。他走得有些摇摇晃晃,香内侍把他扶进了寝室,然后退下。

    宫女们服侍刘彘更衣,刘彘全身滚烫滚烫的。他挥了挥手,宫女们悉数退下。

    闵知行的样子在眼前闪过,场景不停变换。九岁那年相遇,七年的相守,还有那个月下的,放佛重新经历一般。

    今晚,一切都乱了。

    “事情办妥了吗?”他左手落下黑棋子,然后右手优雅地拿起白棋子,思考着下一步该怎样布局。

    他在自己和自己对弈。

    “回禀少主子,虽然四方的幻术是偷学的,但是方寸的幻术即使只懂皮毛也足以应付,再加上八襄的迷幻香,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请少主子放心!”七赢道。

    “嗯,”白棋子落下,“没有遇着那人?”

    “没有,属下已经命人把他缠住,等他脱身时一切都木已成舟。只不过,属下担心的是潜伏在刘彘身边的精卫。”

    “无妨,那等愚昧之辈,又怎能知晓方寸的奥妙之术?皇帝要寻欢,他们可以阻止吗?他们掀不起风浪。”

    “是,七赢受教。”

    “刘彻叫着的,是谁的名字?”

    “回禀少主子,是精卫阁的执首,闵知行。”

    “哦?是吗?”啪,黑棋子落下,裂成两半,“看来,我该好好会一会她。”

    天还没有大亮,内侍按照往常那样进来,想服侍陛下更衣梳洗。可刚一靠近床榻,他就给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刘彘和韩嫣睡在上面,韩嫣全身还累累伤痕。

    天!陛下竟然和韩大人他……内侍受惊,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发出声响,惊动了刘彘。

    刘彘此时还处于迷糊状态,头痛阵阵传来,不由得皱紧眉头。头怎么这么痛?

    “来人。”刘彘想传唤太医,可那内侍似乎没有听到,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他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怎么回事?刘彘疑惑,正想询问,不经意间,原本还迷糊着的刘彘彻底清醒――他看到了躺在内侧的韩嫣。

    昨晚不是梦!或者,噩梦成真!刘彘全身发冷,他昨晚到底对嫣儿做了什么?!只见韩嫣脸庞泪痕斑驳,嘴唇苍白,无半点血色,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到处都是血痕,竟无半点完好的皮肤,被糟蹋得简直不成样子,被褥上还有斑斑血迹。

    这真的是自己做的吗?刘彘不敢相信,可指甲缝里凝固的血迹,在无声地控诉他对韩嫣的恶行。

    愧疚与痛苦向刘彘袭来,他已经不知道以后该怎样面对韩嫣,怎样面对闵知行,怎样面对自己。

    韩嫣开始慢慢醒来,全身的痛楚慢慢涌现,喉咙发出细微的声响。

    刘彘一惊,慌忙用手掌遮住韩嫣的双眼。他不想让自小宠爱有加的嫣儿,看见这般丑陋的自己。

    温热细润的感觉传来,韩嫣的睫毛在一下一下地颤动着,有液体自眼角两旁缓缓流出。

    为什么不是梦?为什么一觉醒来,事情还是无法改变?韩嫣全身都在颤抖。

    “陛、陛、陛下,是要准备上朝还是……”内侍壮着胆子问。

    刘彘闭上眼睛,敛下心神,然后沉声道:

    “准备上朝。”

    “是、是,陛下。”内侍欲退下,刘彘忽又叫住他:

    “慢,今日之事,如若透露半句,朕就将你五马分尸!”

    内侍当即吓得跪在地上叩头,连连应诺绝不透露半句,请陛下饶命。

    刘彘烦心地挥退内侍,然后唤来刃影。自遇见闵知行后,刃影可谓平步青云,成了刘彘在宫里的近身精卫。

    “传令下去,精卫不可将此事向执首和先生透漏半句,否则阁规伺候!如若执首问起,就说韩大人和往常那样在宫里歇息,并无其他。”

    “遵命!”

    等到刘彘吩咐好一切,梳洗完毕,穿上朝服后,韩嫣还躺在塌上。此时他的眼泪早已经流光,呆呆地望着塌顶,眼神空洞得可怕,宛如一个破布娃娃,往日的神采飞扬全然不见了踪影。

    刘彘心下一痛,但此时任何语言都是那样苍白无力。他哽咽着,一字一顿地说:

    “我会好好补偿你。”然后狠下心来掉头就走。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

    补偿?韩嫣苦笑。我曾经最爱最仰慕的太子哥哥,你该如何补偿我?我已经脏得,连自己都要唾弃自己了。

    韩嫣一夜未归,闵知行在他的房里等了很久。手上的淡粉色发带,是送给韩嫣的礼物。发带是用上好的丝绸制成,质地柔软,手感滑溜,粉色中带着荧光,似乎会如水流转一般,煞是好看。

    它的价钱不比玉簪子便宜,闵知行难得狠下心来想给韩嫣一个惊喜,没想到当她由清醒状态进入睡眠状态,再由睡眠状态进入清醒状态时,韩嫣依然不见踪影。

    闵知行感到一丝不安。她隐约感觉到发生了一些事情。

    闵知行不能说是一个路痴,只能说未央宫实在太大。宫里的人都在忙着筹备明日的盛宴,谁都没有留意到上蹿下跳的闵知行。在一座宫殿门反反复复出现数次后,闵知行终于承认,很不幸自己再次迷路了。

    电视里那些把皇宫当做自己家而出入自如的大侠们一定是假的!闵知行忍不住咒骂。

    怎么办好呢?闵知行郁闷地坐在石阶上,背靠着宫殿门,仰望天上的星星。

    远处传来敲更声。?,?,?。已然三更。

    呵,就快七月七了呢,刘彘,看来我没法在踏进七月七的那一刻给你庆祝了。回想起在现代,闵知行最爱在好友生日的零点零分发短信去祝福,总觉得这样做才特别有意义。

    罢了罢了,就当我们有缘无份吧,哈。闵知行起身,想打道回府,没料踩中石子,脚下一个不稳,向后倒去。

    “啊!痛!”闵知行皱眉,摸了摸脑袋刚才撞到的地方,肿起了一个包。“什么门,怎么那么硬?”她回头,正想好好抱怨一番,没想到居然看到门被她撞开了。

    呃,真不知道是门硬还是她的头硬……

    门里面,有东西在引诱着闵知行进去。她看见有个匾额,刻着个“平”字。鬼使神差地,闵知行伸出手,推开了这扇门。吱丫一声,在这个寂静的宫殿一角显得格外阴森。

    视野变得空阔,匾额露出它的全貌――承平殿。

    她闻到了一阵香气,那是烧香拜佛时特有的味道。看来这是一座供奉神仙的宫殿。众所周知,汉武帝喜欢求仙访道。这里想必是刘彘专门辟出来供奉神仙的,那么,也就是传说中的汉武帝与西王母相会

    之地?。

    想到此,闵知行向正殿走去。

    “你是谁?”一把男人声音传来,咬字不是很清楚。

    闵知行一惊,停住脚步,转身望去。

    月光下,他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目光迷离,如一潭深水,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轻舞的发丝,似乎要追逐月光。那宽大的衣袂,如水在动,涟漪阵阵。

    “你是谁?”他再次问,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属于王者的声音。

    “你醉了,小彘。”闵知行收回心神,刘彘身上的酒味太过呛人。

    “笑话,朕没醉!”他低吼,“不要考验朕的耐性,你是谁!”

    连我都没有认出,你敢说你没有醉?闵知行扯下面巾,露出披肩长发,静静地看着刘彘。

    刘彘呼吸停住,酒精发挥作用,眼前影像重叠,那人似乎是梦中思念之人,又似乎不是。他刚才的霸气慢慢收敛,到最后,他竟换上另一张面孔,用近乎渴求的语气说:

    “你是仙子吧?你是仙子吧!”

    呃,你真的醉得很厉害。闵知行无奈,正想出言纠正,刘彘接着道:

    “仙子,帮下朕吧,帮下朕吧……”他真的醉了,脚下虚浮,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嘴里喃喃地重复着。

    闵知行伸手去扶他。

    “我不是仙子。”

    刘彘捉紧她的手臂,仿佛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你是仙子,你是!”忽而他又放开闵知行的手臂,视线里没有焦点,他喃喃地说:

    “你不是仙子,那谁来帮朕?”

    闵知行竟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哀伤。

    “我……”闵知行不忍,“我不是仙子,但我是……”她想了想,道:

    “我是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刘彘眨了眨眼,还是一脸醉意。

    “嗯。”闵知行点点头,以前看的神话连续剧飞速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她变了声调,装模作样地说:“哀家是天上的王母娘娘,专掌人间赏罚。”

    “那么,”刘彘神色里多了一丝颓然,“也就是说,你不是来帮朕的,而是来惩罚朕的……”

    惩罚?闵知行正纳闷,刘彘复又低着头,喃喃地说:

    “也对,朕做了那样的错事,确实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末了,他竟轻笑出声,仿佛那些临行刑前的死囚,一夕间看透生死,悲极生乐。

    闵知行思绪万千,心头上有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感。什么时候刘彘开始如此苦恼并且借酒消愁?而自己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她不禁自责,语气里充满怜惜:

    “小彘,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小彘?”刘彘歪歪斜斜地向后退了几步,声音里再次浮现出王者的霸气,“你是谁?”

    闵知行无语,和酒鬼说话真的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记得小王子在一个星球旅行时,遇到一个酒鬼。小王子问他为什么喝酒,他说为了忘却他的羞愧。小王子问他为什么羞愧,他说因为喝酒而羞愧。

    极度矛盾的统一体,让人哑然失笑。

    “哀家是天上的王母娘娘。”闵知行再次重复道,“专掌人间赏罚。”她像个诱拐大灰狼的小红帽般,循循引诱:

    “哀家是来帮你的。”

    “帮朕?”刘彘嘴角上扬,轻蔑一笑,然后不屑地说,“为什么要帮朕?朕没什么需要别人帮的。”

    闵知行再次无语。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尤其是在对方处于酒精麻痹作用的状态下。

    “既然没什么需要哀家帮的,那哀家回去吃蟠桃了,孙猴子还等着哀家呢,告辞。”闵知行转身欲走,却被刘彘喊住。

    “且慢!”

    闵知行不解地回头,难道他也想吃蟠桃?

    此时刘彘的眼神清明了几分,他问:

    “你是王母娘娘?专掌人间赏罚?”

    闵知行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只能傻站着,权当默认。

    “那,”他的语气里是不容拒绝,“朕命令你奖赏朕。”

    闵知行第三次无语,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都说酒醉还有三分醒,不知道明天他酒醒后还会不会记得起自己冒犯过一直崇拜的神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