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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冷眼观察了那么久,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明明那位大小姐只要是吃易久做的东西,哪怕是屎恐怕都会欢欣鼓舞地吃下去。</p>
只不过易久却总是觉得阿蛇之前在那些黑心厨娘手里吃太多苦,不免老是想着给他吃最好的罢了……</p>
而在烧好底汤的这天中午,易久一般就会拎着锄头出去,在后山那片压着雪的竹林里头寻寻觅觅。回来的时候,手上就有了一小篮子还带着泥的冬笋。</p>
新鲜的冬笋再大,剥壳以后也不过拳头大小,笋肉上带着极淡极淡的微黄,远远瞅着真是可爱。易久在竹林里选了老竹子劈了一些薄薄的竹片过来,这时候正好用来切笋丝——为的是不让这玩意沾上定点铁具的腥气。</p>
也亏得这样刚刨出来的笋子足够的嫩,几乎没有一丝粗纤在里头。易久就靠着这几片竹片将笋子切成那样一小捧细而白的丝。</p>
这样切出来的笋丝要先在烧开的清水里过一遍,然后再清清爽爽地放到熬好的底汤里头,同时放进去的是切得跟笋丝一般粗细的火腿丝——也正是这火腿丝给汤里头增加了咸味,却是被易久当盐来用了。</p>
这样一碗汤真心算得上是美味至极,有着笋丝的清爽脆嫩,火腿的咸香,猪骨汤的醇鲜浓厚,鸡汤的鲜甜,一口下去简直让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了。</p>
后来这汤的做法不知道怎么的,又流传到了易老爷那边的大厨房——不过据说总没有易久做的好吃。</p>
三丫有一次忍不住偷偷问了易久究竟怎么回事,恰好那天易久就着盐水毛豆,在阿蛇的撒娇耍赖下灌了两小杯谷酒入肚,不免话就有些收不住。</p>
“……还能怎么样,不过是懒得像我这样费工夫了。舍不得用精肉和猪骨头去熬第一道底汤,用了带肥膘的肉,那汤里头再怎么样也会带上肥膘气,怎么清爽得起来。第二道汤的鸡没去爪子和鸡头内脏等污秽之物,汤里头自然又有了腥臭气,那苹果泥他们怕是觉得用得怪,也去了罢?实际上就靠着那玩意来软化肉质,将牛肉的鲜味散到汤里又可以收掉牛肉的膻味。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偏偏将牛肉丸子塞到母鸡肚子里?”易久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炉灶中的火,“还有那蛋清里头滴的白酒,这可是我的秘诀——”</p>
他伸出一只手指,在三丫和阿蛇的鼻子上各点了一下。</p>
“鸡蛋里放白酒,受热的时候,就会变得更蓬松,以前我是怎么用一个鸡蛋炒出一碗炒鸡蛋来的?就是用这个方法……咳咳,扯远了扯远了,反正,这样做了以后,蛋清用来裹杂质自然更好。而且,那几滴白酒还可以将汤里最后那点腥躁味给去了。还有,还有那笋丝,是一定要用竹刀来切的,不然也会沾上味道……而且,竹刀切的笋丝啊,表面瞅着看不出来,实际上表面积上有许多凹凸不平,这样切出来的笋丝更容易入味,可是若不是用刚挖出来的笋,哪里可能用竹刀就可以切丝……大厨房的那些人啊,偷懒偷成那样,做出来的汤怎么可能好吃……”</p>
三丫听着易久一条一条说出自己做汤的秘籍,几乎是当机立断就觉得这玩意听了没用——像是她这样的人家,怕是一辈子都吃不到这样讲究的东西。</p>
然而她刚想开口笑易久一个野和尚竟然也吃得那样讲究,就看到阿蛇挨挨蹭蹭地越坐越靠近易久,眼睛就像是控制不住似的,一会儿就要往少年那边瞟一眼。</p>
简直就像是要腻死人。</p>
有的时候三丫真心觉得,或许他家的这位大小姐压根就不在乎那碗汤好不好喝,只要易久肯为他这样用心做饭,自然就会让他欢欣鼓舞了。</p>
也许是三丫的视线落在易久身上太久了吧,阿蛇忽然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种冰冷冷的感觉,顿时让三丫打了一个激灵,她立刻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火塘里的红薯,假装不存在。</p>
易大小姐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窥视他家的易久——</p>
三丫忍不住用余光瞟了易久一眼,少年的头发已经长了起来,雪白的脸上因为酒气而染上了淡淡的红色,眼睛湿润,唇红齿白。</p>
实在是很好看的一个人。</p>
只是三丫却总是在内心深处对他有一种微妙的担心。阿蛇看着易久的目光有的时候让人觉得有些害怕,而易久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p>
也许是因为他被迷惑住了吧。</p>
阿蛇的外表,瘦弱,细小,丑陋,同时他还是个哑巴。</p>
三丫无法理解为什么易久对易大小姐这样的人报以这样强烈的关爱,而易久却知道,他至始至终都是一个有着现代人灵魂的人,所以在遇到阿蛇这样的“弱者”的时候,他会毫不吝啬地贡献出自己的关爱。</p>
他给阿蛇做的那些食物,竹笋汤,黄焖鸡,熏鱼,雪豆蹄髈……每一道菜看上去都是极普通的菜色,到了易久这里就会变得格外不一样一些。</p>
当然,他也不是总是要做像是笋丝汤这样的复杂的菜色的,偶尔也有普通却美味到不可思议的东西。</p>
每当天气晴好的时候,易久会抓着三丫和阿蛇一起跑到厨房剥核桃。</p>
灶膛里头永远煨着各种汤和食物,暖洋洋的十分舒服,远比阿蛇那个冰冷潮湿的卧房来得让人愉快。最重要的是,厨房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易久并没有像是对待主人那样对待阿蛇——有的时候他对阿蛇的态度甚至跟三丫差不太多。就好像要他帮忙剥核桃的时候,从来没有让他剥少一点。</p>
也正是因为这样,三丫没少被阿蛇阴森森地瞪。</p>
秋天收的核桃壳很硬,要用一个小锤子在一边轻轻地敲碎,然后将带着褐色薄衣的核桃脑拣出来,最后用开水稍微烫一下之后,缩着手指忍着烫将那恼人的薄衣剥开,最后把米白色的核桃仁弄出来放在小碗里头。</p>
这个玩意实在费神,往往一整天下来,也不过剥一小碗干净的核桃仁出来。然后还要煮大枣,等到枣子软了以后切开,把核去掉,再用勺子将红枣皮上的软肉刮下来到另外一个小碗里头——这样的轻松的活当然总是要落在阿蛇的身上的。</p>
最后再用那种不过脸盆大小的小石磨,把核桃,泡好的糯米和刮好的红枣泥放在里头一起磨成淡褐色的核桃浆。</p>
做出来的核桃浆要用那种小小的,石头做的小吊锅架在火上慢慢熬,不时地撇掉浮沫。</p>
这期间,易久会在火里头放上玉米山芋等零食,一只手搅拌着核桃浆,另外一只手却总是搂着阿蛇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两人讲着那些他勉强从模糊记忆力挖出来的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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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往往听不完故事,就会趴在一边睡着了。</p>
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就会看到阿蛇耍着赖,在床边抱着易久的手,被哄着吃下那又甜,又软,又香口的核桃酪。</p>
类似的甜品还有很多,用芝麻和白米做出来的芝麻米浆,又或者是山果洗干净以后在里头塞上糖核桃瓜子花生,外面裹着冰糖在室外冻成脆甜糖壳——三丫听易久说,这叫糖葫芦。</p>
小姑娘倒是不太爱吃那个,那层薄薄的糖衣总是会不小心划破她的上颚。</p>
她爱吃易久用雪梨和银耳一起炖出来的雪梨羹,还有那用老南瓜碾成泥,和着糯米粉捏出饼子来,再去用小火煎熟的南瓜饼,外面是脆的,泛着油香,咬一口里头是黄灿灿的馅,烫得要命,同时又软糯得要命,咬一口舌头上全是老南瓜特有的那种甘甜……</p>
除了这些,每日还有别的小食。</p>
最讨阿蛇喜欢的,是易久给他额外做的凉拌鸡丝。</p>
那是易久看着阿蛇吃着冬日里头连绵不断的肉菜吃得怏怏的,才特意给做出来的菜。先要在结实的厚罐头里头泡上绿豆,然后把罐头放到灶台旁边热乎乎的地方捂着,这样过好几天,才能收获一小篮子发白的绿豆芽。可就算是这样,也是冬天里十分罕见的素菜了,接着要把鸡胸脯肉腌制入味以后蒸熟,再用木槌锤松以后撕成肉丝,拌着之前洗好的绿豆芽和特意给阿蛇摊的鸡蛋饼切成的丝,淋着蒜汁和香醋一起吃。</p>
阿蛇有的时候不爱吃饭,易久就会拜托三丫用面粉伴着鸡蛋液,转着锅子烫出一张又一张薄薄的鸡蛋饼出来,然后让阿蛇卷着豆芽鸡丝吃……</p>
反正,易久算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养着阿蛇。</p>
久而久之,就连在一旁总是蹭吃的三丫,在见到外院的娘老子的时候,都被人拉着手咋咋呼呼惊呼了好一会儿……却说是又高了,白了,胖了。</p>
那一年的时间像是过得格外快一些,至少在三丫的记忆中是这样的。</p>
等她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好容易辞别了父母亲回到阿蛇的院子里,再仔细看一看那个记忆中的丑陋少爷的时候,才猛然发现,好像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那人竟然长得好像没那么难看了。</p>
原本瘦得好像一阵风都可以吹倒的身形挺拔了许多许多,脸也变白了好多——尽管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依然不能算是一个好看的孩子,但是至少其他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不会总觉得这是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架子了。</p>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这一年正月,易老爷在请族人吃家酒的时候,第一次想要让易家的这位“大小姐”出去给大家见个面。</p>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易久正和阿蛇趴在桌上描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