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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p>
六月初七，大暑刚过，天气正是热得很。天不亮，仪司府就在重掖宫里里外外忙活起来。</p>
我的成年礼举国上下无不瞩目，这不光是一个公主的成年礼，更是端和帝的独女，未来有可能接下传国玉玺，执掌大昭的新储成年，这意味着，大昭皇室的继承人可以择婿了。</p>
四方诸侯半月多前就云聚信陵，除了各个封地的贵子，半年多前才来过大昭的拓歇国胥赫王子也来了。重掖宫里撑起一片片华盖，我母后更是体恤前来为我庆贺生辰的贵族，恩赐各家贵子编上缅萝花的竹盖避暑。</p>
那缅萝花是大昭女子赠予心上人的花朵。我看见母后竟然用缅萝花做装饰，虽是有些不满，但看见蔺家儿郎在竹盖之下，旁若无人地单手执一卷书，丝毫不受周围杂乱人声干扰，又心中嗔怪母亲为何不给蔺家少郎准备大些地方。</p>
但我在重掖宫的含春阁偷偷往外张望了只一小会，就被掌教嬷嬷牵着坐回我四面都被珠帘遮掩起的竹席上。</p>
一会我要由公子珩牵着，登上君怡台。再由礼官念完祝词，我接受天下贵子的朝贺，才能由公子珩作为我的幼弟，为我挑开四面珠帘，礼成后，大昭国的臣子百姓，才能真正见到明夷家女儿成年后的第一面。从此我不再是懵懂不知世事的童子，要做一个知进退懂礼节的大昭女儿。</p>
公子珩按照进程，给我覆面着装。我那衣摆实在太长，七八个宫人勉勉强强抬着，才不至于我一个转身将自己绊倒。这是成年而非立储，因此我不必戴冕，可是母后为我选的百花宝石璎珞实在沉重，再加上这么厚厚重重的衣服，我衣服里早就出了一身汗。虽然含春阁里摆着不少冰块，我还是热得不行。</p>
外面人声鼎沸，这简直是这几年来大昭贵族间最津津乐道的盛事。</p>
人人都知道我母后美貌，我又是她最宠爱的独生女儿，人人都好奇这重龄公主面容有没有她母亲一半艳丽。其实我自己也很是担心，自从昨晚公子珩对我一副见鬼的态度之后，我就有些郁郁不乐，本来十分雀跃期待，能让蔺衍见到我化妆后的样子，说不定他会对我有所改观，可此刻也没什么自信了。</p>
临午时越近，我不仅没有要对这一身华丽却冗重衣袍解脱的欢心，反而有些胆怯出现在众人面前。于是我又在含春阁里大发了一通脾气，掌教嬷嬷，月罗，邓焦，存尔，全都轮番哄我，最后还是母后过来，隔着珠帘训斥了我一番，我才老实下来，乖乖准备一会按照计划步步将大礼完成。</p>
我心烦意乱，那含春阁外贵子们的欢声谈笑，让我更是焦躁。反而是那一直安静在角落等待的公子珩，今日显得不那么讨厌了。</p>
终于捱到午时，众人在殿外安静下来。礼官念外开礼陈词，乐坊司立刻开始丝竹钟鸣流春殿的层层帷幕终于被宫人拉开。</p>
我额上戴着冕帘，看不清路，只得扶着公子珩的手。他要扶着我穿过两旁贵子竹盖间的锦毯，走到流春殿前面搭的高高君怡台上。走这条路我俩这些天练了几十遍，走路的姿态，行路的速度，步伐的长度，眼睛看向何处，脸上该是什么表情，掌教嬷嬷全都一点一点立过规矩。</p>
我穿过竹盖之时，众人自然不敢出声，只有礼乐丝竹之声和礼官口中冗长的祝词。我该目不斜视，直直看向君怡台，但路过蔺家公子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微微侧过头，看他脸上的表情。</p>
我本想过他可能和往常一样，神色淡淡，周围热闹和他没半点关联。但我却没想到，他竟然闭着眼睛，微微低着头，根本没有看我一眼。</p>
我是大昭最尊贵的公主，我是端和帝最宠爱的女儿，我是未来可能执掌大昭的女皇，我是一心都在他身上从未给过别人正眼的明夷重龄。</p>
所有人此刻都在看我，可只有他，好像不想和我有一丝关联。</p>
我此刻简直想不顾什么公主身份，不顾什么成年大礼，我就冲到他面前问他：我喜欢他，那他喜不喜欢我？</p>
有人忽然隔着衣袖握了握我的手，声音低沉：“看前面。”</p>
我恍然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在诸侯贵子面前不能任性丢了大昭皇室的脸，更不能在拓歇人面前丢大昭的脸。</p>
我收敛了心神，缓步走上君怡台。</p>
到了台上，众人均要仰首看我，礼官指使之下，除了父皇和母后，以及拓歇国的胥赫王子，其他人都要对我叩拜，行三伏大礼。我也在礼官的安排下，祭天地，祭先祖，为大昭黎民祈福。</p>
臣子山呼陛下，山呼公主，山呼大昭。</p>
如此三次，大礼方成。</p>
礼官让公子珩以幼弟的身份取下我面前的冕帘，又让四面宫人撤了阻隔视线的珠帘。</p>
忽觉方才子民山呼，公主之声响彻永明宫，而此刻却不知为何，极其安静。</p>
我本出于礼仪，垂眸，不可直视他人，但此刻也忍不住悄悄抬起眼皮。</p>
熏风自南面来，几个时辰下来，此刻已经过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酷日西斜，漫天晚霞绚丽如玫瑰色。</p>
君怡台下，众人仰首无声看着我。</p>
我有些不解，按照进程，此刻众人该最后一次埋首叩拜，然后我由公子珩搀扶，走下君怡台，今日的成年礼便结束了。</p>
可礼官已经喊完礼成，众人却不叩拜，我一时在高台之上，不知如何是好。</p>
我忍不住视线在众人中寻找，瞥过鹤立鸡群站着角落扬着脸，眼神古怪看着我的胥赫，又找了许久，才在人群中找到一袭白衣，此刻终于肯看我一眼的蔺衍。</p>
蔺衍对上我的视线，他似乎愣了愣，但随即立刻长拜，高呼：“天佑大昭！天佑公主！”</p>
此刻周围的人听见蔺衍的声音，才仿佛如梦初醒，纷纷长拜。</p>
“天佑大昭！天佑公主！”</p>
“天佑大昭！天佑公主！”</p>
“天佑大昭！天佑公主！”</p>
见众人都俯**去，我才悄悄长舒一口气，又去扶公子珩的手，但我一伸手，竟没捉住他的手。我转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p>
他怔了怔，垂下睫毛，伸手手腕让我扶住。</p>
这一日下来，我浑身似散了架，终于回到含春阁，不顾仪容，仰头就倒在席上。</p>
月罗吓了一跳，连忙过来伏在我身边：“公主您怎么了？公主！可是中暑了？来人啊！快去请太医官！快去啊！去找太医官！”</p>
“哎呀，月罗我没事，我就是太累了。这衣服好重，头上的也好重。母后怎会选这么繁复的头饰，脖子都快断了。”我打个滚，实在不想起来，只躺着任由月罗和宫人过来脱下我朱红色礼服和头上那极其华丽复杂的头饰。</p>
“好公主，您要吓死奴婢了。来人啊！给公主更衣沐浴！公主您歇歇，一会还有晚宴，您若是累的话，等天黑了再去，不必饮酒，陪坐片刻即可。奴婢还要给您换个适合夜宴的妆面。”</p>
月罗考虑自然是周全的，我好好洗了个澡，换了身轻薄的粉色云罗纱衣，月罗又找了缅萝花簪在我发间。</p>
我将花揪下来：“别戴这个了，好羞人的，戴这个岂不是跟说我自己嫁不出一般。“</p>
“哎呀公主，是皇后让奴婢一定要给您簪缅萝花。今日全大昭的贵子都来了，众人心中都明白，今日就是在陛下皇后和您面前露脸，若是能被您看上，那可就是飞黄腾达鸡犬升天。“</p>
我鼓了鼓脸颊，对这种夜宴没有半点意思。现下日方偏西，离夜宴还有些时候，我就磨蹭着，等快散了，花灯也昏暗了再去。</p>
我正打着如意算盘，却忽听见外面一片喧哗，不一会有重掖宫的宫人跑进来，一脸焦急：“公主，不好了不好了！”</p>
“掌嘴！**的奴才！你说谁不好了！”月罗听见那宫人的话，顿时来了火气。说起月罗来，和阿仪虽都是我重掖宫的长宫女，但是阿仪性情温柔，对谁都是和颜悦色，月罗则脾气火爆些，时常看宫人偷懒就要毫不留情责骂，因此宫人多是不怕阿仪却怕月罗。</p>
此刻月罗训斥宫人，那宫人果然吓得赶紧跪在我面前：“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公主，您快去外面看看，那拓歇国的胥赫王子，他，他，他……”</p>
“哎呀，他他他到底他什么？”月罗看那宫人口舌不利，又是眉头一皱。</p>
“他，他说要求娶公主！”那宫人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一口气说了一长串，“那胥赫王子见到公主真容，惊为天人，方才大庭广众之下，向陛下求娶公主，说愿以拓歇最南端的鞠目，多纨，江都三城作为聘礼，只要公主肯嫁给他，就算公主想将这三城赠予大昭，他也绝无怨言。”</p>
不止月罗和其他宫人，我闻言也是震惊。</p>
说来这胥赫王子倒是话长。他是拓歇育兰王的次子，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二人均是拓歇王妃所出。拓歇王妃原本是拓歇国东面一个名为明国的小国的公主，明国地域狭小，常年受拓歇盘剥，她哥哥为了讨好育兰王，将她送去拓歇做育兰王的侧妃。育兰王倒是非常宠信明国公主，唯二的两个儿子均是她所出，在育兰王后死后，还将她扶做继王后，之后不曾再有过一个妃子。但这育兰王虽然专情却也无情，在明国公主被封为继王后不到一年，育兰王挥军向东，就吞并了明国，但因为明国公主的面子，没有杀掉她的哥哥，而是封了个闲散公爵。明国公主心死之下，在育兰王回拓歇之前自刎于后宫中，只留下一双儿子。而那原本的明国国王现在倒是听说每日有美酒美人相伴，活得很是快活。</p>
这件事尤其可以看出拓歇皇室无情狡诈，就算是两个拓歇王子生母的明国公主也最后含恨而死。</p>
我怎么可能嫁去我大昭的敌国。</p>
“那拓歇王子说，公主今日已经成年，就是可以接受求娶。他愿意按照大昭求亲的规矩，以骑射三箭定胜负。他还口出狂言，说今日全大昭的贵子都在，只要有一人能胜他一箭，他就认输。若是无人敢应战，那就是咱们大昭无人，说公主您他是要定了。皇后震怒，在重掖宫流春殿外立起骑射场。有几家贵子出来挑战，但都一箭未赢。到现在，已经好一会无人感上去挑战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