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然的脸上仍旧是宽慰的笑容:“那两个月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就是觉得你住的那个地方舒服,所以就多待了一段日子。”

    一个人知道的越少,烦恼也就越少--陆念西无论是如何脱离开那个利益集团,但终究是自己的姐姐,跟那么大一个家族,有着最紧密的联系。

    “胡说!”念西急着打断他:“爸爸想要的,是不是慕然法国的那个户头,而你当时不肯给,对不对?!”

    笑容在刹那间就僵硬了他的脸上。

    “你想到哪去了?”他想要俯身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让她不要担心,却不知道自己是该伸出受伤的左手,还是该伸出半残的右手。

    他的迟疑犹豫让陆念西终于忍不住捂着眼,失声痛哭:“我那天回家的时候,明明听到下人偷偷说了,你的右手是被爸爸的拐杖给打断的对不对?”

    他仍旧是温柔地笑着,替她拿纸巾,替她擦眼泪:“怎么会?爸爸从小最疼的就是我,怎么舍得打我呢?姐姐,你不要哭,不要担心,也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冉曦等会就会来接你的。”

    八年前出车祸的时候,知道自己将残疾一辈子的时候,她哭过,而八年后,陆念西只是觉得悲哀--偌大的一个家,明明该是最善良的那个人,却在做最肮脏的事情。

    欺骗他人,算计敌手--陆然愿意做这一切,只因为内疚:因为他欠家里一条命,怀南的死,他难辞其咎。

    “然,为什么人的欲望怎么可以这么大?一步一步连家人的命都会吞掉?”她一边哭着一边质问着:“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哥哥死了以后,为什么会这个样子?要不是爸爸的私心,哥哥也不会死,沉禾也不会变成孤儿,然,本来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问题,她藏在心里藏了那么多年,却觉得无力面对,因为无力去改变。

    “三姐,你不要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她--人在局中,总会身不由己。

    是啊,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人心,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然,你的心里藏了那么多的事情,你都不会发疯么?”眼泪还是止不住--这样的压抑,让所有人都会崩溃。

    他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三姐,你不用担心我。”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什么事情也不肯告诉我,但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无论八年前还是八年后,都不是你的错--怀南的死,我的腿,都不是你的错,你无需再自责下去,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我想哥哥在天有灵,也不会怪你,你无需再自我折磨下去。”

    “好,不自责了。”他很乖地点了点头,刹那间,陆念西像是看到了二十年前的陆然。

    二十年前,所有人都还小,陆然只有十三岁。

    她跟然最胆小,永远都是大姐跟哥哥盛气凌人地保护着他们,保护着那个永远老实地、乖巧地跟在最后的陆然。

    明明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然,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她一边哭着一边抓紧他的手:“你跟大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五年前大姐为什么会摔下楼?哥哥的扳指为什么会碎?为什么你这五年来不管怎么样都不肯回家?然,三姐不会害你,也不会算计你,如果你执意要跟慕然在一起,姐姐会站在你这边……我们已经失去怀南,我们不能再失去你,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看着你长大,那么聪明,那么睿智,那么强势--在我们所有眼中,你的行事堪称完美,布局手段干净利落,比怀南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关心他,也只有她知道,自己唯一的弟弟,在这么多年来到底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八年前,为了怀南自我惩戒,从五年前开始,为了苏慕然自我惩罚。

    整整八年的时间,他都活在深深的内疚之中。

    静默地看了她半响之后,陆然叹了一口气。

    “不要担心。”

    “……”

    “我跟大姐之间……”陆然一字一句,很缓慢,可短短的一句话里,每一个字眼,都蕴着不能为人透露的秘密:“什么也没发生。”

    “你撒谎!”

    他笑笑:“没必要骗你。”

    “因为在你眼里,所有失败的事情,都不值得一提,对不对?”

    从小就被教育着,倘若树立一个目标,那么就沿着该有的轨迹笔直往前走,用尽各种手段来让自己达到目的--可万一失败了呢?

    那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和一切的付出,在失败面前,都无足轻重。

    因为兵败垂成,任何的言辞借口,都是苍白的。

    “五年前慕然去法国之后,你想挽救一切,你那个时候已经后悔了对不对?却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对不对?”

    回应她的,却是他笑着说:“不要胡思乱想。”

    她咬唇盯了他很久,忽然之间便恨起自己的爸爸来--“克己”“自律”,这从小的教育,对现在的陆然而言,是肉眼看不见的折磨,却在每一分每一秒钟里,让他万箭穿心。

    “你做了那么多,苏慕然永远也不会知道,然,你觉得这样有意义么?”

    有没有意义这种事,大抵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笑笑,很安静地看着她,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然,你告诉我,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意义?”

    最后,他倔不过她的坚持,终于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很温柔,很无奈的口吻感慨道:“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意义,我只是觉得……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比我对她更好--只可惜,她不信。”

    她收住泪,既然前尘过往他显然只字不肯提,那只好旁敲侧击地问点别的:“你有没有想过,无论再周密的计划,也会有失败的几率,如果说贝贝出事,你非但无法挽回苏慕然的心,你们甚至会因为孩子的事情决裂的话……该怎么办?”

    五年前,苏慕然的失踪对他而言,已经是不见血的一次打击。

    到现在都无法康复愈合的右手,常人永远难以想象的痛。

    那么五年后呢?如果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有用,那该怎么办?

    两道好看的剑眉微微蹙起,陆然如幽潭似的墨眼,终于漾起了一丝很浅很浅的涟漪,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的表情,颓然、挫败。

    这种可能,他不是没有考虑到,只是最大程度地想要去规避这样的概率。

    如果真的因此彻底分道扬镳,他也无能为力,这兴许……就是有缘无分。

    整整十年的思慕,也许终未能修得正果。

    她慢慢地,试探地问他:“然,如果你无法让慕然回头,你确定……还要一个人住在这间公寓里么?”

    “……”

    “这里的每一桌每一椅,你们曾经生活在一起的所有证据,卧室里她的衣柜饰物,书房里她的书架画稿,客厅里她的抱枕拖鞋,洗手间里她的牙杯牙刷……”陆念西忽然觉得有些不忍揭穿他:“每天面对这原封不动的五年,你不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折磨么?”

    现实真的很残忍。

    陆然起身,觉得不应该再让她有机会诘问自己,正欲开门离去,却被陆念西一句话给问在了原地,扶着金色的门柄怔愣了很久。

    “然,也许人家已经甩开了你,但你却自欺欺人地站在原地,等对方回头。”

    他天真地以为站在原地,一样一样提醒她,两个曾经在一起过的那几个月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能够唤醒她埋在心里的爱。

    苏慕然的确已经甩开了他,今天晚上的她,所做的一切,都足以陌生得伤害到他,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嘲讽鄙夷,她对李琛的欣赏和信赖,都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五年一别,的的确确物是人非。

    时间,是一剂将人伤到最体无完肤的毒。

    “谁让我……”波澜不惊的墨眸中,刹那间痛意荼蘼。

    他叹了一口气,在离开的前一秒,轻轻地,喃喃自语:“自作孽,不可活。”

    轻身替念西掩上房门之后,陆然凝眸看着手机里发进来的第四条催促邀约的短信。

    发件人的姓名--苏婉婉。

    陆然将车停到海边的时候,苏婉婉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女子背影纤瘦,百无聊赖地捡着沙滩里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往海里扔,碎石掉进水里的“噗通”声被浪涛的“沙沙”声给掩盖得毫无踪迹。

    “陆然,你来得也太慢了。”她单手支腮,抱怨了一句:“再不来,我都要走了。”

    陆然下了沙滩,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旁,远目望着辽远的大海,沉沉的天阔,气度从容,宛若掌控一切:“真是稀奇,这年头还债的人,居然比债主还要心急。”

    苏婉婉表情一僵,自然知道他提起的是八年前那场车祸,讪笑了一声:“也不能全部都怪到我头上,不是么?”

    陆然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抿唇不语。

    “明明那天,你哥哥那辆车的刹车有问题。”

    苏婉婉凝眸盯着陆然的脸--其实今晚主动来找他,她是心虚的。

    这个男人她看不透,自然也完全猜不到他心里所想。

    “看样子,你也查到了,对不对?”

    陆然还是不冷不热的目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婉婉忽然间便对这晚的谈判没有底气起来,也不知道妈妈交代的事情,能不能顺利完成。

    “但苏婉婉,要不是你那天来抢道,我也不至于跟你飙车。”他至始至终都一口咬住她的责任不放。

    可无论如何,要报复的,你不已经报复了么?”她娇娇笑了声,而这种笑声在陆然耳朵里听起来,则更像一种讽刺--他是报复了,让苏慕然身败名裂,而他呢?整整五年都在自责中渡过。

    苏婉婉看对方一脸阴鸷,很识相地收住笑,摇了摇头,也觉得世事难料--本来应该遭受在她自己身上的所有伤害,都在自己的亲姐姐身上一一实现。

    “陆然,你知道么?上次见你是五年前,在VK,就是诬陷慕然偷血钻的那次,按我妈妈的意思呢,是想让慕然再进一次监狱,然后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偷偷让人将她引渡出国,可若非是你从中作梗,指不定现在慕然一个人在国外已经嫁人生子了。”

    陆然冷冷地盯着她--他其实,比任何人都知道,那个时候的血钻没有失窃,当时显然是一个局中局,只是他的手段足够强硬和迅速,所以提前胜出。

    苏婉婉顿了顿:“所以,当你抛出张经理那只替罪羔羊的时候,我便忽然意识到,你对我姐姐有所图--到底是为了账本,还是为了法国的户头,亦或者只是单纯的报复?”

    “……”陆然一言不发。

    婉婉失笑,感慨了一句:“结果发现,你这个人胃口大得惊人。”

    “我其实警告过我姐姐,让她不要爱上你,爱上你的那一刻,就是她万劫不复的开始,但话没说话完,就被她扇了一巴掌。”在温泉酒店的那一次,她曾想将母亲花费在她身上的心思全盘告诉慕然,可终究命运弄人,但无论如何,“白鹭”的失败,让自己的姐姐臣服于母亲,一张张流向政要夫人的设计稿,这是结识某些人的敲门砖,这对妈妈调查爸爸的死因而言,大有裨益。

    所以,这五年来的调查进展,出人意料的成功。

    陆然冷然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松动。

    “可后来呢?她还是义无返顾地想要跟你在一起,可你却那样伤她,陆然,你后悔过么?”苏婉婉敏锐地察觉到,陆然的心乱。

    “做过的事情就不会后悔。”只有不后悔,才能一直记住这种痛:“但回去告诉陈慕琬,下次不要再在我眼皮下面动慕然,无论是保护也好,还是利用也好--她的做法太极端。”

    “但终归是有效,不是么?而且至少,虎毒不食子,这句话……并没有说错--这年头,枕边人却不见得有那么可靠的,陆然,你说对不对?”

    苏婉婉的言辞,又一次成功地刺激到了他。

    “陆然,做笔交易,怎么样?”她觉得自己此刻,心理上占了上风。

    眼前这个女人,多少也算是一个让五年来自己自责不安的源头--若非她们曾经是双生姐妹,陆然觉得,至少他跟苏慕然之间,现在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真抱歉,我习惯了做主控方,不喜欢被交易。”这是他的原则。

    “我的筹码,你会有兴趣。”

    “说说看。”

    “告诉你一个……能够挽回我姐姐心的办法。”她微微倾身,唇畔含笑,势在必得:“想不想听?”

    陆然把眉微微一挑,兴致盎然:“你想从我身上拿到什么?”

    “法国那笔钱的解冻期,快要到了。”

    “所以……你们都跃跃欲试?”

    “八年前,知道有这笔钱的,除了你,除了我们,应该还有第三方--当然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陆然笑,表情有些意外:“然后呢?”

    “我想知道,我姐姐跟我爸爸之间暗号的破解方式。”

    “你怕是找错人了。”

    “是么?”苏婉婉笑了笑:“你哥哥临死前,难道就没有把这个天大的秘密告诉你?不然你又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破译出……我爸爸账本里的秘密?”

    陆然脸上从容的笑,瞬间便僵在了脸上。

    “如果我姐姐知道……八年前发生在我爸爸身上的一切,就凭你姓陆,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有让她回头的余地。”她成功钳制住了他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她会恨你,永远都恨你--如果她知道,十年前是你出的主意让你哥哥去我爸爸身边做助理……只为了一步一步出卖我爸爸的话。”

    “哦?”陆然略略把眉一挑。

    苏婉婉继续笑道:“陆然,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现在不单单只有我们知道你手上握着我爸爸的账本--要怪只能怪你当时行事草率。”

    “看来,将当年的计划,从三个月提前到一个月,这大概是我人生里为数不多的败笔。”陆然无奈地笑着摇头承认。

    五年前温泉酒店的纵火案,为了早早甩脱林旋,牵出林奇的贪污腐败,在准备不够充分的情况下,他过早地使用了账本,这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会脱离控制。

    当时也确曾考虑过会被人发现,但那天晚上莫名其妙,知道叶修明跟苏慕然去开房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其实准备充分……也许没有这个必要。

    而现在,大姐的职位越来越高,越来越显眼,总会有人注意到这里面的蹊跷--政-治就是如此,知道的太多,命就越短。

    当然,除非你所处的位置够高。

    所以,到时候谁会是第二个苏锦年?

    也许是爸爸,也许是大姐,也有可能……是他自己。

    “而这,可能会给我姐姐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所以陆然,把账号的破解方式告诉我。”知道账户的第三方,妈妈跟姑姑都认为,他们似乎也是蠢蠢欲动:“陆然,你知不知道,你的鲁莽让我妈妈当年把慕然放在监狱里冷却我爸爸手上掌握的秘密这个的举动,功亏一篑。”

    三年的牢狱,它救了苏慕然一命。

    账本、巨款--这两个巨大的秘密落在一个完全无法察觉其恐怖的天真女人身上,后果是致命的。

    苏慕然想潜逃去法国的话,那等待她的,更是无知的危险--因为在法国,有人在守株待兔。

    “既然连你都觉得,我跟苏慕然在这样的对立面之下,一定没有在一起的可能,那我就更不会把暗号告诉你了,”陆然耸了耸肩:“如果把苏锦年留给她最后的东西都出卖的话,她同样不会原谅我,想来想去,无论能不能让她回头,至少我不会让苏慕然一无所有--更何况,我有把握,替她处理掉所有可能的障碍,让她一个人独享巨款。”

    五年前在机场道别的时候,她亲口告诉他,她的嫁妆丰厚--他当时就明白,苏慕然想要告诉他的是关于法国那个户头的事情。

    那个时候,苏慕然是不是想把那么大一笔钱,当成她的嫁妆,然后骄傲而风光地嫁给自己?

    他笃定的目光以及滴水不漏的逻辑,瞬间压倒了苏婉婉原先在谈判上的优势。

    “这笔钱既然是苏锦年留给慕然的,那我不准你们任何人去动它。”

    “所以你的意思是……今晚我的任务失败了?”

    苏婉婉松了一口气,本来就能没想过自己能够说服他,若是轻而易举地就从他口中套出秘密来,那陆然决不会是一个良好的合作伙伴。

    陆然笑着点头:“只能说,今天你带来的这个交易筹码不够吸引人。”

    “为什么?我以为今晚……我好歹也算是雪中送炭。”苏婉婉挑眉,戏谑地打量着他--也不知道自从贝贝跟秀行离开慕然之后,到底又是谁每天晚上在自己姐姐家的楼下站到半夜?

    入夜之后来,黎明破晓前,安静地离开。

    陆然心思藏得越深,越能说明……他很可靠。

    但心计越深的人,同时也越难操控。

    “因为我觉得……让苏慕然回心转意,凭我一己之力,应该也不是那么难--当然前提是抛开那些陈年过往。”

    “可哪怕陈年过往也是事实,既然是事实,就不能逃避。”

    陆然沉默了一会,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没有否认婉婉所说的一切:“监视你妈妈陈慕琬的那个人是我,不要再无休止地查下去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怎么样?尘归尘,土归土,再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如何?”

    在写字楼的对面租下办公室监视陈慕琬,却不料几天之后,那个办公室居然被苏慕然接管。

    苏婉婉有了片刻的意外,却惊觉对方超乎寻常的洞察力。

    “你……你是怎么查到的?”

    “当年你妈妈亲自出手在监狱调换慕然跟素素之后,素素被直接关到了第三天的提审日,这中间两天的时间,用作慕然的转移,只可惜当时我被家里绊住手脚,直到两个月之后才抽身出来,废了点周折才顺藤摸瓜查到了你妈妈--但暗中派人对付陈慕琬的人,却不是我。”

    监视陈慕琬的过程中,意外地发现对方肩上和手臂都受了重伤,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会被他考虑在内。

    苏婉婉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最后无奈地认同他所说的一切:“也是,妈妈也觉得……那个人不应该是你,不然今晚也不会让我来找你了。”

    “所以,我的提议考虑一下怎么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永远也别再翻出来,想必对你妈妈而言,也会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