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婉轻轻翻动女人沉重的身体，脸上的神情一直保持的很平静。
哪怕是看到了女人身上暗疮，却连一丝惊讶都没表现出来。
毕竟连生死都经历过了。
就只是这么一点点小小的痕迹，池婉已经能以平常心对待了。
而且池婉心里很清楚。
她的惊讶，只会带给女人更大的伤害。
因此。
屋内一直很安静。
只有池婉换洗毛巾时候，水流转动时发出来的细微声响。
池婉用温柔的毛巾，将那些肮脏的屋子，一点一点的抹掉。
她轻声说。
“这里没有你能穿的衣服，所以不能帮你换一身了。你回去之后，一定要记得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池婉轻轻地扶着女人坐起来。
门外的八角，再一次的端来了一盆热水。
这一回。
池婉拿了毛巾之后，温柔的替女人洗脸。
轻轻地擦拭，一点一点，将毛巾的热度传递到女人麻木的脸上。
脸上的皱纹、枯黄，这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是池婉擦不掉的。
可是池婉可以擦掉她脸上的灰尘，以及潮湿的泪水。
洗完脸后。
池婉还准备了镜子和梳子，替女人梳头。
三十几岁的女人，头发却已经白了二分之一，透露着她生命的苍老。
这个过程中，女人一直是麻木茫然的。
她以为自己只是来看病，以为她只是被大夫所丢弃的病人。
而且池婉，先前就将她放弃过了一次。
却又突然的改变主意，让她进门了。
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一般的看病，为什么不检查她的肚子，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温柔？
女人的心里，充满了无数的问号。
她身体里，那种清洗过后带来的舒适，不仅是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好像四肢，都变得比以前更轻松了。
肚子里，依旧是沉甸甸的。
可是感觉起来，不像之前那么难受了。
女人一直慌张困惑着，直到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以及听到池婉在她身旁说的话。
“其实你长的很漂亮。”
池婉手里抓着女人的头发，帮她编了一个干干净净的马尾辫。
碎发全都被工整的收起。
露出她完整的脸庞。
虽然满是皱纹和枯黄，但是五官还是能看得出曾经的模样。
大大的眼睛，秀挺的鼻梁，小小的嘴巴。
女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依稀看到了年少时候自己的模样。
猝然的。
眼泪就哗啦啦的流下来了。
她的心已经麻木到不会疼痛了，可是眼泪却是不受控制，扑簌簌的往下落。
女人一遍一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朝着池婉说道。
“我叫做……红杏……我叫做沈红杏……”
沈红杏。
她的名字，多么好听。
红杏是春天里最耀眼的花朵，红艳艳的开在枝头上。
她曾经也有过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模样，也曾向往过幸福的婚姻生活。的
可是自从结婚后。
她就变成了别人的妻子，别人只会称呼她是“某某的媳妇”，再后来，又是“某某的娘”，她连自己的名字，几乎都要忘记了。
她的人生，似乎只是为了给丈夫做饭，给孩子洗衣服。
以及……
生出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
她明明叫做沈红杏。
是一个有名字的女人啊！
“红杏。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池婉依旧还是那样温柔，轻声问道。
沈红杏眼泪一直没停，紧咬着嘴唇，忍着呜咽点了点头。
一时间。
屋子里都是沈红杏压抑的哭声。
池婉没有打断她的哭泣，也没有过多的安慰。
对一个彻底麻木的人来说，哭泣也是一种非常好的发泄方式。
她忍了太久太久……
这些眼泪，早就已经流出来了。
池婉将毛巾拧干，然后放到沈红杏的手里。
许久许久。
泪水沾湿了毛巾。
沈红杏的眼睛已经哭到红肿，但是她的眼眸里，一闪一闪的。
是她的泪水，也是她心底里重新亮起来的光。
“谢谢……谢谢……”
沈红杏不断道谢着。
她和池婉只是第一次见面，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
可是唯有池婉，将她当做是一个女人，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女人。
而不是一个大着肚子、即将死亡的孕妇。
想到肚子里的孩子……
沈红杏伸手摸了摸巨大的腹部。
她看着池婉问道，“大夫，我的孩子是不是……是不是……”
死了。
沈红杏毕竟是十月怀胎的母亲，她还是没办法说出诅咒孩子的话语。
池婉没有马上说。
她仔细观察着沈红杏的神情。
问道。
“红杏，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
沈红杏听到后，没有明显的震惊。
她吸了吸鼻子，忍着哽咽，缓缓道来。
“最开始，有大夫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一个死胎……我不相信，我男人也不相信……”
“孩子就在我的肚子里啊，怎么可能是死胎，可是……“
“可是……孩子不会动……”
沈红杏之前就怀孕过两次。
正常的一个孩子和一个死胎，在肚子里是什么感觉，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我想起大夫说的话……大夫曾经劝告我，如果我想活下去，就必须把孩子打掉……”
“可是我男人说，这是一个男孩，是他家里唯一的男孩的……”
“他不给我打胎，他说孩子好端端的就在我肚子里，他不让我听大夫的，甚至不让我出门……”
后面的话。
都不用沈红杏说出来，池婉都清楚是什么样的情况。
池婉坐在沈红杏的身旁，跟她平静的对视。
她问道，“红杏，那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后果吗？”
沈红杏怔了怔。
然后。
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我活不了多久了……”
她清楚的感受到肚子里的疼痛，一次比一次的严重。
好几次。
她甚至觉得自己都在鬼门关了。
但是她的丈夫不准她死，在孩子没生出来之前，她是不能死的。
沈红杏的这个认知，能让池婉减少很多费力的解释。
池婉低声道。
“红杏，对不起，我已经没办法救你了。我也问过孙大夫……抱歉，我们真的尽力了。”
沈红杏的眼下，掉落了两滴眼泪。
她不曾伸手擦一擦。
就只是干涩的眼睛，不断重复着。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今天你愿意替我号脉，愿意让我进门，甚至……甚至还给我擦身子，我已经很高兴了……大夫，我真的……真的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池婉听着这一番话，心中不可谓不触动。
沈红杏明明是最有资格发泄情绪的人。
可是她比她的丈夫，表现得都要坚韧沉稳。
她坦然的……接受了自己人生的悲哀结局。
池婉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之后，继续说道。
“红杏，我替你看诊，并不只是想告诉你这些。”
沈红杏抬起脸，一双往内凹陷的眼睛，茫然的看着池婉。
“红杏，哪怕只有最后三个月，甚至是两个月的日子，那也是你的人生，是属于你的时间。”
“这一辈子，你为了你的丈夫，为了你的孩子，已经做了那么多的事情，难道你就没有自己想做的吗？”
“红杏，现在是春天呀，山上的花朵都开了，难道你就不想去看一看吗？”
这些话。
宛若是一簇光。
照亮了沈红杏心底里，最角落的地方。
那里面，藏着她身为一个普普通通女人的美好期待。
沈红杏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亮了起来。
却又飞快的熄灭。
“不行的……我男人不会允许的……他一直盯着我的肚子……一直要肚子里的男孩……”
池婉签握住沈红杏微微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