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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狱里透不进一丝光,成排的火把刻意交织出鬼魅阴影。郑铭身负枷具,每走一步脚上的铁镣便发出刺耳的声音。民间有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但显然这话并不适用于大明门里,鼓掌间翻云覆雨,七日便又是一个天地。</p>
沉重的刑具压得郑敏有些佝偻,可他又不甘心,只要再有一天……</p>
一角正红色闯入眼帘,他吃力地抬起头。</p>
“首辅大人。”</p>
“你来做什么?是来看老夫笑话的么!”</p>
走出阴影,季君则冲他谦逊一揖:“君则特来送大人一程。”</p>
“哼,何必惺惺作态。”郑铭愤恨扬袖,只听清脆的铁索相击声,他一愣,这才想起早在入狱时内阁官服就已扒下。他心头含恨,道:“季君则你早就挖好了坑,只等老夫跳下去了是不是?”</p>
“当日将君则五花大绑、招摇于市,大人出手在先,如今却输不起么?”</p>
“若不是你蓄意陷害,编造罪名,老夫又怎会输!”</p>
“编造罪名?”徐徐放下作揖的手,季君则直起身,“大人趁陛下重病之际挟持小皇子,矫诏诛杀重臣,这难道是君则编造的?”</p>
“陛下明明就已经放弃你了,明明就……”</p>
季君则俯下身子。“明明就已经不行了,是么?”</p>
郑铭微颤。</p>
“皇朝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仅有一子,握住了小皇子就握住了大魏江山,首辅大人您算得真精,只是——”季君则再靠近了些,“大人忘了么,在丧钟敲响之前,大魏的皇帝陛下只有一个。欲速则不达,你的狗头军师没说过么?”</p>
说是说过,只是他当那人心慈手软。哪知道陛下会突然清醒,明明已经一只脚踏进皇陵了,明明……不对,就算陛下恢复意识,可不仅连近前的大臣,就连乾清宫的内侍宫女都换成了他的人。两手并用,他已然掩住了陛下的耳鼻,不论皇帝是昏是醒,都应万无一失才是,怎会走漏了风声?难道季君则还懂鬼神之术不成。</p>
除非……老目爆瞪。</p>
禁军!大明门里他不能掌控的就只有禁军,皇帝昏迷三天三夜,禁军侍卫就守了三天三夜,这期间想要背着他偷喂圣上灵丹妙药,抑或在皇帝清醒后传递消息,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是大魏采取禁军分立制,别说季君则一个失势的尚书,就算他这个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想要拉拢禁军校尉也是不得。怎会……怎会?</p>
郑铭兀自想着,就听季君则道:“大人还没看清自己么?”</p>
“你什么意思?”郑敏皱眉。</p>
眼眸中抹过一丝厌恶,季君则冷笑靠近。“郑老啊郑老,以你的平庸资质做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何必学人心比天高。半年前你手腕突然高妙起来,我还当自己错看了你,谁知你只是幕前的傀儡,非但是傀儡还是个草包。可怜可恨,你错就错在不自知。”</p>
“你!”郑铭气得浑身发颤,身上的铁镣脆脆作响。</p>
季君则瞟他一眼,眉间讽色更甚。“大人不服?狗头军师一不在,大人便成为阶下囚,这还不是傀儡么?北狄人打到了永平府,大魏江山岌岌可危,你却只想置我于死地,不是草包又是什么!蠢,愚蠢之极!”</p>
季君则咬牙切齿着,拉住枷具上的锁链将郑铭拖曳到身前。“权倾天下,能者居之,大人莫要痴想了,大人的终点就在这里。”</p>
“你……你要对老夫赶尽杀绝?”</p>
松开手中的锁链,季君则看着摔倒在眼前的衰败身躯,一如往日大明门里的无数次照面,他有礼恭立,而后向锦衣卫挥手示意。</p>
“季柯你不得好死!皇上,老臣要见皇上!皇上——”凄厉的叫声消失在牢底。</p>
季君则站了一阵,待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他这才迈步走出昭狱。冬至后京师的天气始终不好,厚厚的冷云笼罩着皇城不见天日,似是不祥之兆。大魏人本就极信鬼神,再加上永平告急,关于皇帝失德的流言便如鬼魅般游走大明门里。</p>
季君则根本无心遏制这种惶恐不安,因为这正和他的心意。圣德帝虽已苏醒,可不过是回光返照。对大魏而言,没了一个失德皇帝最比没了一个英明帝王来的好,至少在百姓眼中是如此。</p>
御座更替是合乎天意的,只是真要恭立那位刚刚断奶的小娃娃么?</p>
季君则昂首望天,多日的牢狱让他显得更加瘦削,宽大的官袍当风鼓扬。他眉头轻蹙着,直到一记身影撞进眼帘,才收起犹疑的神情。</p>
“少师大人。”</p>
眈他一眼,荀老将军漠然道:“老夫何德何能,竟季尚书行此大礼。”</p>
“下官知道少师大人还在怨君则的出尔反尔,关于当年谏言一事,君则无话可说。此番大人不计前嫌出手相救,君则真是无以为报。”</p>
荀少师冷冷一哼。“老夫虽然离朝,可影响还在,禁卫十军多为老夫旧部,季尚书你可明白。”</p>
眼角一跳,季君则谦恭道:“下官明白。”</p>
“那老夫为何救你,你可知道?”</p>
季君则缓缓抬首,入目是老将军不带熟稔的神情,看得他不由浮起惯有的笑。“请大人赐教。”</p>
“哼,季君则你何必装傻,若不是看在你师傅的面上,就算你死在昭狱,老夫都不会有一丝怜悯。什么‘君则虽浸身污池,却未失本心’,只有你那心软的书呆师傅才会相信!”</p>
连他都要放弃自己,都怀疑自己的本心,师傅还相信……脸上的假笑渐渐散去,季君则垂着头,心头弥漫着难言的情绪。</p>
“老子也不跟你废话,平阳军里的那几个**你马上给撤了,老夫要亲自领兵,揍不死那些北侉子!小子你听见没!”</p>
荀少师吹胡瞪眼,就听季君则低低一声:“是,下官这就办。”</p>
“你眼红什么?”荀少师奇道。</p>
这小子可是官场出了名的冷刀子,怎么突然又哭又笑,傻了不成。</p>
“荀先生,烦请先生再帮君则一个忙。”</p>
听他改了口,似忆起往日的情分,荀少师一怔,看向他。</p>
“君则想见师傅。”这一揖,几乎着地。</p>
城东明时坊,容府。</p>
他早该猜到,除了出身商户的容家,师傅师弟还能寄身何处呢?</p>
下了轿,季君则走进容府。入眼的是一字影壁,上覆筒瓦,下砌青砖。一个年轻画师正背对着他在影壁上忘情书画,一株老梅曲欹地绽放在笔下。</p>
枝上梅花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毕,则春深矣。如今七朵缥色,正和进九七日。</p>
“九九消寒图。”他轻道。</p>
画师惊了下,回过身来。“您是?”</p>
娃娃脸带点迷惑,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一双澄清眼眸让季君则不由一愣。这样的眼,他只在一人脸上看过。</p>
太子殿下……</p>
“您是来找七哥的么?”</p>
“七哥?”他讶道。</p>
十一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七哥就是容老板,您是来找他谈生意的吧,我帮您去叫他。”</p>
“小兄弟莫急,在下找的不是你七哥。”</p>
十一咦了声:“不是来找七哥的?”</p>
“我是来找……”</p>
话没说完,就听影壁后有人道:“十一还没画好么?”</p>
“六哥你还病着,怎么出来了。”</p>
傅咸温润一笑,看着季君则道。“你来了。”</p>
“嗯,来了。”</p>
十一看看平静到有些异样的两人。“六哥,你们认识?”</p>
傅咸避而不答,柔声道:“去帮六哥泡壶好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