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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平县再次成为水淹泽国之时,两人正要进入直隶。</p>
是时,天色已晚,没赶上暮鼓的人们只好在城外的干地上生起野火,三五成群地围坐着。</p>
察觉到自己正在被注视,上官意抬起头,对上那双浸染火光的月眸。</p>
“怎么,瞧出味来了?”他满心欢喜地移近,亲热地握住她的小手,“秭归,你若想更进一步,我也不是不可以奉陪啊。”</p>
俏脸蓦地一红。“你又来。”</p>
余秭归不满瞪眸,看得他畅快大笑,张扬的笑声弥漫在夜色里,连黑云都淡了几分。</p>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舍弃马车与我同行。”看着头戴纶巾一身蓝布长衫的上官意,余秭归轻道。</p>
“车马算什么,你能走的我便也能走。”他俯身靠近,眸中满是期待,“这一路上只有你我二人,你看的只有我,日子久了还怕你不动情么。”</p>
知他自大,余秭归也不恼,反而坦然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p>
“哦?”虽只是一点点,他也惊喜了。</p>
“现在被你牵着,也不会想起师兄们了呢。”见他面色泛青,她解释道,“年幼时,每逢海神娘**祭典,师兄们怕我和十一被人群冲散,总是牵着我们。”</p>
“怎么牵,这样。”他张开五指,霸道地将她的手紧紧包裹,而后轻轻拉近,“还是这样。”</p>
气息喷薄在脸上,她不自在地欲拉开距离,可这一次不论如何用劲,就是推不开他。</p>
“你只要拍一掌,我就飞出去了。”</p>
他虽这样暗示着,可她知道若真这么做了,结果一定不妙。于是即便距离近得她头皮发麻,余秭归也没再动作。</p>
不幸的是,某人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p>
“牵到多大啊。”他问得漫不经心,指尖沿着她的掌纹一路描摹,来回轻抚着她长年握剑的痕迹。</p>
她一愣,像是认真在想。</p>
十岁还是十四岁,数得那么仔细做什么。他心一恼,狠狠扣住她的细腕。</p>
“子愚?”不懂他的喜怒无常,她微皱眉。</p>
“明日进了城,我们就沿运河下江都,直到金陵。”</p>
等到了金陵,管她有几个师兄,她能牵的就只有他,就只有他。想他上官意自负二十余载,也有患得患失的一天。</p>
想到这他不由轻笑,紧握的五指稍稍放松了些。</p>
“灾民不准进城啊。”身侧不远,有人喁喁低语。</p>
“今年两河同涝,听说京西、河北、陕西、淮南四路全被淹了。”</p>
“怪不得这些人会逃到这里来。”视线瞟向城下的另一处野火,满面尘垢的男女老幼相依相伴着,时不时发出婴儿的低嚎。</p>
“可逃到这儿也没用啊,官府是不准灾民进直隶的,万一有疫情传到了皇都怎么办。”</p>
“也是。”</p>
“做什么你。”拉住欲起身的她,上官意低道。</p>
余秭归攥紧了馒头,看向野火那头一个哭闹乞食的小娃娃。</p>
“你信不信,只要你走过去,那些人就会变成恶狼,连那个看似不行的小丫头也能长出爪来,抢得你一文不剩。”</p>
上官意低声厉道,见她重新坐下,这才松了口气。</p>
“子愚,我信。”过了好半天,她幽幽开口,“人饿的时候只有兽性,这点我再清楚不过。”月眸缓缓上移,对上他的双眼,“我曾流浪了一年,抢人和被抢都经历过,只是这种滋味不太好受,尤其当你变**以后。”</p>
他微微一笑,侧身挡住她难以抑制的望远视线,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柔。“要看就看我好了。”</p>
她果然撤了视线,只聚精会神地凝着他。</p>
今夜无月,月光却映在她的眼里,清澈而潋滟,未染男女之情。看得他心尖发软,连带着目光也温软起来。</p>
“秭归,我年幼时也有这么一两件不顺的事。”</p>
这一语果然转移了她的心思,见她提了兴趣,他又道。</p>
“你信中曾说蜀中大户遭窃,官府不抓盗贼,反而把大户围住,认定他家是窝赃户,可是?”</p>
“嗯,开始时我也奇怪,后来我夜探府衙,这才发现官府和江湖中人勾结。江湖人盗宝,官府讹钱,一根蜡烛两头烧。”她轻道。</p>
“这叫‘贼开花’,是官府敲诈富户常用的把戏,上官府也不例外。”见她锁眉,他心头一跳,“不是我,是我爹在世的时候。”</p>
闻言,秀眉这才舒展,原来她真在担心他。</p>
小小的窃喜一下,上官意继续道:“与其说商人,我爹更像是个正直书生。他只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肯交纳‘洗名钱’,却不知清浊不在自己,而在于‘官’字的那张口。官府在玩这种把戏的时候,向来只找那些家中无人作官、没有后台的富户。上官府落户金陵不过两代,根基未厚,正是他们眼中难得的肥肉,而我爹的硬骨头正中他们下怀。”</p>
她听得入神,发尾快燃着火星也不自知,他捻住细滑的发丝,于指尖轻抚。</p>
“不用画押,就按上了窝藏贼寇的罪名。我爹下到县衙刑司,吏胥将他锁在夜壶旁,告诉他若想舒服就交定钱。下械具五两,出老监二十两。若想进那干净点的狱监,进屋十两,去掉链子十两,打地铺十两,睡高铺二十两。想不喝馊水,那每回再加五十吊钱。偏我爹是个硬脾气,待我疏通了衙役下狱去看他,他还在老监里,家里给的银子他分文不用,结果就只剩半口气了。我爹临终的时候还以为是天理让他重见天日,却不知上官府卖掉了大半商铺才给了他全尸。若老头地下有知,一定会跳起来骂我是不孝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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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荑轻轻□□,他不由低笑。这姑娘,他又不冷,她暖他什么。虽这样想着,大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下,仍是回握。</p>
“‘官断十条路’,这便是天理,他让你生就生,让你死便死。就像这些灾民,走到哪儿头顶都有个‘官’字,而‘官’的头上‘皇’字。这世道就是这样,谁也救不了。”</p>
她微微颔首,而后又想了想。“所以才有禁刃令么?”</p>
他眼眉一挑。</p>
“因为江湖不在这‘皇’字底下,连‘贼开花’也只是和官府联手,却不是官府的附庸。‘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禁刃令禁的不是手中刀,而是心中刃。”她略偏臻首,唇瓣含抹轻嘲,“皇帝也怕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