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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陷入深深的愧疚中。</p>

慢慢的,眼白泛出几缕红丝。</p>

他知道夜游改变了策略,似从前一般打亲情牌、卖可怜。</p>

却也是肺腑之言,字字诛心。</p>

夜游说错了么?</p>

没有。</p>

有些人,有些从前恪守的行事准则,在他心里的确渐渐变得不重要了。</p>

素和踉踉跄跄的向前走了两步,精神恍恍惚惚。</p>

忽而驻足,表情呆滞。</p>

自己竭尽全力与天命抗争,不愿剃度修行,不愿青灯古佛,只选择成为素和。</p>

可若是素和,他会无视夜游,算计夜游,执意唤醒小楼关于前世的记忆么?</p>

答案昭然若揭。</p>

自己如今这般自私的行径,同焚灯妄图成为三世佛便去伤天害理有区别么?</p>

殊途同归,无非是“自私”的“目的”不同罢了。</p>

终究都是为了成全自己,不惜伤害他人——还是自己珍而重之的人。</p>

他是焚灯,从未变过。</p>

执意留在人间,到底是在抗争什么?</p>

素和的眼瞳愈发浑浊,周身气息凌乱,呈蛛网状散开。</p>

气息所过之处,簇草顷刻扬灰,碧树须臾枯萎,万物呈现一片衰败之象,而他浑然不觉。</p>

远处,一双赤红皮靴踩过泥泞,慢慢向着素和靠近。</p>

玉冠束发,红衣夺目,来人英姿勃发,正是西北星域盗匪之王,戚弃。</p>

也是素和这一世,唯一与之拜过天地的妻子。</p>

戚弃是跟着白灵珑来接一小点的,白灵珑折返法宝世界,她留了下来,始终不曾现身,一直暗中跟着素和。素和知道她的存在,没有点破,也没有排斥她。</p>

“素和!”戚弃一展袖,凝起防护罩,顶着重重压力飞到他面前去,震声喝道,“稳住心神,你走火入魔了!”</p>

随着她的话音,素和身躯一颤。</p>

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平静无波,在这山间呈蛛网状蔓延的衰败之象戛然而止。</p>

兀自平息片刻,素和道:“你终于肯现身了。”</p>

“你语气似有不满。”戚弃挑了挑英挺的眉毛,她身形高挑,又做男装打扮,与素和对面而立,丝毫不输气场,“既不满,为何不将我赶走?”</p>

“习惯了。”素和道,“从前在四宿,你就喜欢在暗中盯着我。”</p>

“哦?你以为我‘喜欢’在‘暗中’盯着你?”这句硬邦邦的话,几乎是从戚弃牙齿缝里蹦出来的,“我有什么办法,当年仙音门约战,将你输给了简小楼,答应此生不再纠缠你。我是愿赌服输,守着承诺,不然的话……”</p>

以她戚弃的个性,喜欢的人,打断了腿也要留在身边。</p>

陈年往事,在素和浩瀚的记忆中宛如沧海一粟,如今旧事重提,那段屈辱岁月,他竟有些怀念,发自内心的莞尔一笑:“那你现在出来,岂不是违背了你的承诺?”</p>

戚弃闭口许久,道:“当年简小楼不许我纠缠你,是为你好,如今我出来,也是为你好,我想,这不算违背承诺。”</p>

素和默了默,道:“戚弃,你这份深情,我还不起。”</p>

“还?有趣。”戚弃背起手,忽地笑了,“人世漫长,我养了条狗排解寂寞,闲暇时前去照看它一下,给它带几根肉骨头,难道是想这条狗还我些什么?”</p>

素和乍听之下变了变脸色,随后无奈笑道:“说的也是,我险些忘记你是戚弃,而非寻常女子。”</p>

戚弃抬起下巴,眼尾微挑:“哼,知道就好。”</p>

话锋一转,“你和夜游之间是怎么了?因何事起了争执?我瞧他的模样非常气恼,而你也被影响到心境,险些走火入魔。以你现如今的修为境界,能惹得你心境动荡的,必定不是小事,不妨说与我这个外人听听,来给你们做个评判,总比你自己钻牛角尖强。”</p>

素和摇头,不想提。</p>

不知考虑到什么,红瞳微闪,他看向戚弃:“也没什么,我偶然找回了前世的记忆,原来小楼与我曾是一对怨偶,我希望小楼可以像我一样想起来,夜游却说我自私,说我变了,说他在我心里,再也不是第一位了……”</p>

素和轻描淡写,戚弃听的满脸愕然。</p>

“他说的没错,从前那个为了供养弯弯甘做盗匪的素和,那个有情有义敢打敢拼的素和,那个你们心目中完美无缺的素和,早已彻底死去了。或者说,从前那个素和,只是一个假象,从来不曾真正存在过……”素和顿了顿,温柔的看向戚弃,嗓音带着一些蛊惑,“连夜游都对我失望之极,戚弃,你呢,是不是该放弃一直以来的执念了呢?”</p>

戚弃略有失神。</p>

不过一会的功夫,双目又渐渐恢复清澈:“不知我有没有同你讲过,小时候,我很喜欢我父亲收藏的一柄宝剑,父亲说,只要我能在家族比武上赢过我堂兄,便将此剑赠我。当时我三阶,我堂兄八阶,打赢他,我用了整整一千二百年。”</p>

“恩。”</p>

“后来父亲将宝剑赠我时,那柄剑早已配不上我的修为,也配不上我的眼光了,被我随手赠给了随从。”</p>

“你想说,我之于你,便如同这柄剑?”</p>

“十万年前,你与第五清寒前来赤霄送死,路上,西河柳带着儿子去见第五清寒最后一面,其实我也在那艘船上……我始终没有出来见你,心中正是这样的计较。我想得到你,如同幼时想要得到那柄剑,不过是现阶段不理智的表现罢了,待我足够成熟之后,终将发现,其实你一文不值。”</p>

素和沉默不语。</p>

“然而这十万年里,每当我闲下来时,依然会思念你。”戚弃先前有些傲气的声音,渐渐清润,带了点女人的温婉,“如今再见到你,心中也仍有悸动……”</p>

素和微微皱眉,看向她:“我早已面目全非,你喜欢我什么?莫非,是这具皮囊?”</p>

戚弃反问:“若是小楼毁了容貌,你可还会钟情于她?”</p>

素和道:“我自不是看重她的容貌。”</p>

戚弃又问:“她若遭了劫难,个性巨变,你是否立刻就不喜欢她了呢?”</p>

素和摇头:“怎么可能,我只会心疼。”</p>

戚弃道:“将心比心,我亦然。”</p>

素和心中一动,眸色黯淡:“你不懂,不一样的,我并非个性改变,我是……”</p>

“爱上一个人有时很难,有时却也极为简单。或许只是一场邂逅,匆匆一眼,便念念不忘,谁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魔还是仙?”戚弃笑道,“其实十万年悠悠岁月,你之于我,还是有些变化的。从前我会恨天道不公,恨你素和无情,为何我痴心一片,在你眼中竟一钱不值。然而现在,我感激你。”</p>

素和颇为不解:“感激我?”</p>

“因这世间有你,我勤修不缀,无数次绝境逢生,支撑着我的只有一个念头,我得活过十万年,方可再见你一面。因这世间有你,我自一个无情人,变为一个有情人。你的存在,是我之劫难,亦是我之福缘,若这世间无你,便没有今日迈入十九阶的我。”</p>

戚弃神态洒脱,笑道,“苦海无涯,以情作舟,你便是那为我指路的灯塔,渡我抵达彼岸,我焉能不感激你?”</p>

素和怔愣过后,颇感欣慰地道:“恭喜你,悟出这般心境,前途不可限量。”</p>

戚弃微笑:“多谢。”</p>

他不再说话,戚弃也保持安静。</p>

很久之后,素和释然道:“我先前的思绪错了。”</p>

焚灯是天行,天行是素和,素和也是焚灯。他们并不是三个不同的人,只是作为生命本体所历经的三个阶段。而这三个阶段最大的不同,是他从一个无情灯佛,变成了一个有情凡人。</p>

他真正破了戒,完成了“堕落”。</p>

他眼下所有困惑,皆是“庸人”之惑。</p>

素和伸出手,皎白如玉的掌心渐渐浮出一根流光溢彩的簪子。</p>

“戚弃,不是所有恩怨纠葛,都必须有个结局,是不是?”</p>

“是。”</p>

“剪不断,理还乱,才是作为‘凡人’的情感,是不是?”</p>

“是。”</p>

戚弃以笃定的语气回答他的提问,见他目光似滚烫的烙铁,凝视着手心里的簪子,她张口想问,又闭了嘴,安安静静看着他。</p>

他凝视了许久。</p>

“咔”!</p>

寂静中,随着他手掌一握,玉簪在他掌心中碎成两截。</p>

“这是什么?”</p>

“须弥刺。”</p>

“做什么用的?”</p>

“世间没了须弥刺,从此,锁魂钉再无意义。”</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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