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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总会想起那一年。</p>
薄雪纷纷的冬天, 有个女孩抬起脸来，脸颊红扑扑的，眼里却全是快要攒不住的泪水。</p>
她向他张开手。</p>
拥抱他，如同拥抱一切与他有关，未知而栖惶的宿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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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生在1986年的秋冬之交, 十月之末。</p>
他的母亲是昔日上海军阀洛光远后裔, 书香门第、江门洛家的长女, 洛如琢。至于父亲——那位此生从未与他在生时见过面的钟家太子爷, 钟礼扬, 于他而言, 似乎由始至终, 也只是个名字的象征。</p>
或许是因为，当他从母亲的腹中艰难来到人世时, 他的父亲正在香港中环四季酒店大摆婚宴, 四百桌流水席, 欢庆三天三夜, 各界名流到场贺他新婚之喜，传媒大肆报道, 赞之为“世纪婚礼”, 争相示好。</p>
或许是因为, 他的母亲, 在这样的欢声笑语里, 在香港的仁济医院, 经历着产后的大出血, 与死亡擦肩而过，整整昏迷九天后，才逐渐恢复意识。</p>
清醒过后，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电视上婚礼的报道，末了，毅然决然地在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时候，就抱走了尚且在保温箱里同样奄奄一息的自己，当夜，乘船返沪。</p>
是故，这样的人生际遇、天差地别，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并不是一个在爱里出生的孩子。</p>
打从有记忆开始，他的人生就是一份经过精心设计的，永远不会出纰漏的培养方案。</p>
每天密密麻麻的课程，一眼扫过去，每一句话，都标示着中文、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俄语、日语六列注解。</p>
三岁，他开始跟随洛如琢逡巡洛家的马场，也陪着她和她那些商业伙伴见面，尝试笨拙地挥动比他人还要高的高尔夫球杆。</p>
年纪再大一些，她便安排他学习书法与钢琴，而后，开始接触学习社交场上的休闲运动，帆船、网球、乃至击剑和柔术。</p>
他也曾经在年幼时，向身边那些嬉戏打闹的小同学，投去默不作声、悄悄羡慕的眼光。</p>
那时，隔壁人家的别墅草坪上，男孩正拍打着小皮球，跌跌撞撞又好笑地追着球跑。</p>
他无法想象自己做出那样幼稚的举动，洛如琢会是什么反应。</p>
那时，他分明也才四岁半的年纪。</p>
阿拉伯数字和讨厌又古怪的英语字母像是种诅咒，剥夺走了他所有本该在草坪上蹦蹦跳跳、玩着幼稚的纸飞机，甚至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看看幼稚动画片、拼乐高的机会。</p>
而观望着这一切、永远守在他身边的洛如琢，永远只是温温柔柔地劝慰：“你是钟家人，这是你天生就该会的——你想想，等到你爸爸死了，钟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到那时候再学，是不是太迟了？”</p>
她说得那样确信和笃定，眼里全是几近迸发的欲望和果决。</p>
可他分明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钟家人。</p>
也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家庭里，会有为**，为人母的女人，如此地盼望自己的丈夫死去。</p>
他只能竭尽全力地控制住自己所有的难堪、不满和迷茫，点点头，假装附和。</p>
这一妥协，就妥协到，许多年后，他长成一个十七八岁，沉默又寡淡的少年。</p>
他一路上着最好的学校，有最出色的名师一路保驾护航，仿佛无所不精，全有涉猎，无论在哪，都是人们私下议论着的“高枝”和“阔少”。</p>
这些在旁人眼中的光芒万丈，于他而言，说到底，却不过是笼中的金丝鸟等待着被人放上展台，供人拍卖估价。</p>
他的母亲正全力筹备着钟家继承人的意外过世。</p>
而他，就是那个注定要被亲手送上拍卖台的新继承人。</p>
即便想清楚了这一层，他彼时尚且年少，确实也有郁卒和烦闷到无从忍受的时候。</p>
于是，并不记得是从哪天开始，他偶尔也会在母亲的默许下买上一包烟，在少人经过的小巷，在烟雾缭绕、大脑被尼古丁熏得恍惚松懈的瞬间，取下眼镜，揉揉眉心。</p>
卸下所有疏离伪善的面具——</p>
这是不需要为人所发觉的难得任性。</p>
而后。</p>
也就是在这样稀疏平常的一天，有个女孩忙手忙脚地冲过来，一把撞进他怀里。</p>
这么一撞，两相狼狈，人仰马翻，连礼服的扣子都被扯去一颗，前襟大开，手里那副金丝眼镜也被猛地甩飞，再拾起时，镜片支离破碎。</p>
他默然无言，只得先撑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复又扭头，看了这闯祸精一眼。</p>
……虽然是个闯祸精，却生得很好看。</p>
黑发如瀑，扎成个干净利落的马尾，足够深邃精致的五官，无需浓妆艳抹就颜色潋滟的眉与眼，她分明长得如同个唇红齿白的瓷娃娃，脸上的表情，却又像个满身戾气、扮狠吓人的霸王花。</p>
那天。</p>
或许是老天注定，阴差阳错，他并不那么情愿地，救了身陷囹圄的闯祸精一次。讨要纽扣不成，反倒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p>
却没有想到，这个叫“陈昭”的闯祸精，还是个不折不扣又固执的粘人精。</p>
次日下午，他望着自己课桌上那一大包零食，发了会儿愣。</p>
小纸条上，字迹倒是漂亮娟秀，写的是一句：钟同学，你好啊，我是陈昭，谢谢你昨天帮我。</p>
他本想把这张纸条，像无数封情书一样，塞进抽屉里暗无天日的角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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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又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一大包膨化食品实在和自己格格不入，以至于给他留下了难免深刻的印象，所以，这张纸条也格外获得了优待，被他折起，夹进课本里。</p>
这一夹，就是两年。</p>
他开始在无数个地方和她“巧遇”，有时是耀中的小食堂，有时是午休前的树林长椅，有时，是出校门一拐的公交车站不远处。</p>
她总像是跟自己无比熟稔的样子，挥手打着招呼，笑得眼眉都弯弯，问一句：“钟同学，怎么这么巧啊？”</p>
这把戏实在有些过于笨拙。</p>
他心知肚明，是故，待她和待所有女生的态度也都差不多，至多不过微微颔首，就目不斜视地径直离开。</p>
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司机不止一次地提醒他，这女孩在临安女中是多么的声名狼藉，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和行踪诡秘，这样接近，一定是居心不轨。话里话外，总把她和坏女孩挂上钩，显然是洛如琢提点过的委婉劝告。</p>
他却并不接话，不置可否，只说了句：“她没妨碍到我……总会适可而止的。”</p>
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他低估了这位陈昭同学的执著和耐心。</p>
似乎只要认了一件死理，就能把一件事做到让人潜移默化、甚至开始默默习惯的程度。</p>
一个月，两个月……大半年。</p>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开始养成时不时侧头向右，望向窗外的不良习惯。</p>
——从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学校后门那面低矮的红色围墙，如果适逢中午，偶尔，还能看到那女孩动作利索地翻墙而过，拍拍膝盖上沾到的灰土，蹦蹦跳跳脚步雀跃地消失在高楼阴影下。</p>
然后，他就会知道，下课铃响，自己离开教室下楼以后，又能够“凑巧”撞见她。</p>
装作漫不经心。</p>
却总会放慢脚步，等着她从角落里凑出头来，笑嘻嘻地挥手，说一句：“钟同学，又这么巧啊！”</p>
他明明很讨厌这种习惯。</p>
又莫名地，开始有那么一点期待每天的“巧合”，似乎死水无波的生活里，有一个咋咋呼呼的粘人精闯入……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糟糕的事。</p>
如果一切就这么平静地发展下去。</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