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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樾本不姓时。</p>
他白给人当了三年林樾、两年柳樾，最后终于随他搭上了恩客一条大船的亲娘柳绛，被时府台家中一顶小轿窸窸窣窣地接回了时家的后院偏厅。可怜时樾连下人端来的一碗糖水都未饮尽，便又被他亲亲姆妈七拉八拐地扯入时府正堂：这五岁的小王八羔子尚被这堂内乌压压一片来人吓得噤声，便眼瞧着柳绛抚裙在他身侧缓缓蹲下，又伸手**他脑勺儿哄他开口。——柳绛柔荑似的指甲在他后脖子上径直拧出一个肉旋儿，时樾吃痛，只觉着他娘亲莺啼一般的嗓子绵软软地喷上他的耳廓，倏忽便拿吴语在他耳边呵出了一串咬牙切齿的调子来：</p>
“阿樾——时樾，跪呀！”</p>
见儿子“扑通”一声与他眼前这一身蓝袍的男人跪了，柳绛又慌忙去扯他袖领子逼他抬头：</p>
“叫人呀，叫倷阿爸呀。”</p>
时樾的眼睛被他亲娘掐得疼出了一汪薄薄的水雾，只敢去盯男人腰间的玉带子，才与他慢吞吞颤着唇片儿抖出两个音来：</p>
“爸爸①……”</p>
一声便宜老子唤毕，扬州城下柳娘子养的小**做了杭州知府时府台亲出的小衙内，一首绿腰弹得瘦西湖清波荡漾的名妓柳绛竟还生生被人掰扯成了时府台明媒正娶的二夫人。——时樾当时五岁出头的年纪，骚艳的小调儿能吹不少，却连甲乙丙丁都未识得。年二十有七的时府台时贤与他逝不过三年的正妻并无子嗣，时小衙内这一来二去的，竟还真成了他这便宜老子膝下绿汪汪一颗油光闪亮的独苗苗。可惜独苗儿时樾刚在他爹府上做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闲散少爷，就少不得被时贤随手请来的几个先生按着脑勺儿给他开蒙：这上午临帖子下午背老经的，至傍晚时贤从府衙归宅，若是闲极无聊想起来了，免不了还要将这狗儿子拎到书房里考校他功课：</p>
可惜时小衙内注定命里发**，做得来花街柳巷里捻着脂粉撒泼的小登徒子，却偏偏做不来庭院深深里被人按在凳子上练字摹画的贵胄少爷。时贤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便宜阿爸是惯不会与他亲厚的：时家虽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难能出了时贤一只爬上了四品上官的凤凰，都已经是上辈子吃斋念佛修来的福气。然而时樾五岁识字，便不说是时贤那些同僚家中养的少爷公子，就是在他宗亲家那些小孩子里也算不得早了。时樾被他老娘放在深街巷子里散养惯了，根本就不是个沉得下心来读书的料子。时贤心焦，又动辄掼他板子，在他心里还比不得乐户坊子里多给了他两颗大糖葫芦子儿的龟公老张。——时樾嘴上喊爹，心里毒头瘟孙地一箩筐儿给他老子扣名，一日被时贤一顿手板子抽得急了，遂捧着被他老子打得通红的两只爪子，跑进柳绛房中放声大哭：</p>
“姆妈——姆妈啊！我不读了！我们回坊子里好不好！”</p>
正抚着她已颇有些显怀的孕肚与丫鬟聊闲的柳绛气得一口茶水哽在她喉头，差点未直接在这倒霉儿子面前背过气去。她屏退了一旁侍候的几个丫头，刚将手上的茶盏磕上小机，葱根似的指头径直就往时樾脑门上戳：</p>
“回坊子？你哪能不回清平山下的戏班子里耍猢狲嗟人吃食呢？！出息！”</p>
时樾被她戳得委屈，伸着小手呜呜哭着怼到他娘亲跟前比划：</p>
“姆妈，阿樾疼啊……他那块木尺子可厉害……我——我答不上话便要吃他的打……”</p>
“他什么他。——那是你亲爹！”</p>
柳绛一把抓过儿子细瘦的手腕，粗粗上下打量了半晌，只叹着气从小机下的抽斗中抓出一瓶药酒替他搓揉板印：</p>
“如今你可是读书人家的儿子，是知府家的少爷……像今天这样的丧气话以后可不许再叫姆妈听到了，你将来可要考功名……可是要——”</p>
柳绛言到此处一时语噎，却听时樾轻轻嘟囔了一句：</p>
“我才考不上呢……我听姆妈院子里几个姐姐嚼耳根子……说我这一身的脏血，就是着纨绔、食膏粱吧，到底不过是野鸡的儿子……”</p>
“……你说什么？”</p>
柳绛手上的动作倏忽停了，时樾心中一滞，却看母亲依旧低垂着眼帘替他重新揉起伤来：</p>
“倒也是实话……”</p>
柳绛轻笑：</p>
“……佞臣的脏血，莫说入仕了，又哪里可以苟活呢。”</p>
P.S.</p>
①.吴语口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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