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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可以逗留很久, 五颜六色, 一旦落去，像关掉的幻灯片，几乎就是一瞬间。车开出墓园，天已经黑了下来, 山变成浓重的青色, 除了路边的反光膜，灯光似乎在很远的海上，没有风，一片静谧。</p>
张星野不喜欢这种静，离开时的安静。这么多年, 这条路只有他, 那种拐弯处空无一人的孤独和突然不想离开的放弃缠在一起，像小时候无数个夜晚, 很难摆脱。所以, 他从不会在傍晚的时候来, 不能让黑暗更加重这种感觉。可今天, 情况特殊。</p>
天黑了, 还在路上, 心里满满的，刚才抱着她，他闭了眼睛, 这么多年, 第一次, 他们都在他身边。那一刻，那么强烈的幸福，像小时候，他拥有所有的时候……</p>
瞥一眼身边，小丫头安静地看着车窗外，小脸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可是今天，怎么看都乖，甜甜的。</p>
“萱，萱？”他温柔地叫。</p>
“……嗯，”</p>
“对不起啊，没先跟你打个招呼。”</p>
话说出来，声音里都带着笑，他不觉得抱歉，也知道她没生气，今天的一切都比想得还要完美。不，他从没敢想什么，真的只是顺路带着她，如果可以，远远地让爸妈看一眼。谁知，他们不但好好地见了，她还很乖巧地献了花，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东西居然有点怯，细腻的小心意，比买来的繁华不知道强多少。</p>
“谢谢你，啊？”他说，“我妈喜欢漂亮，肯定特别开心。”一定的，她和小丝巾，妈妈会喜欢，非常喜欢；一定觉得漂亮，非常漂亮，她和小丝巾……</p>
女孩没吭声，过了一小会儿，轻轻摇了摇头。</p>
“怎么了，不高兴了？”</p>
她没有回头，看着窗外掠过暗色的树影，轻声说，“这才是永远了吧。”</p>
“嗯。”</p>
“那，两个女人呢？怎么合……”</p>
知道她是在说合葬，不过随口“嗯”了一声，这随之而来的一句却让张星野怔了一下，扭头看，女孩淡淡的，似乎也并不是在问。季老先生是有妻子的，他见过，一个并不漂亮但是气质很温柔的女人，不是艺术界的，看起来就很贤惠。很多年的夫妻了，多到顾辰都不知道那不是她的妈妈。所以，她的小心里是失去了多久，竟然都懒得再提起？</p>
戛然而去的温暖，留下的不只是空洞和寒冷。张星野太知道那种感觉，记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东西，越是年幼，越庞大，幼小的心和眼睛可以把一切都无限扩大，存起来，一天又一天地加强，无论多少理智都不能改变，再也无法取得别人的认同，于是，变得更坚硬，更孤独……</p>
“萱，其实……”</p>
“我知道。”季萱微微一笑，打断他，“已经很多年了，她早就不存在了。”</p>
张星野笑笑，看着前方蜿蜒转出的路，“其实啊，人对疼痛的感觉千差万别，有基因的原因，也有大脑的‘操纵’。之后做出的反应，与痛不痛关系不大，更多的是大脑发出的恐惧指令和本能求生的欲望。恐惧越深，欲望越强；相反，越不怕，就越不挣扎。”</p>
客观理性的分析有点莫名，似乎是在认同她，又似乎不是，季萱蹙眉，“你在说什么？”</p>
“说我爸。他是我见过最刻板、最不开窍，也最勇敢的人，什么都不怕。” 他略略顿了一下，“我妈走了，他也不怕。”</p>
“不怕？”</p>
“不怕想她。不怕花时间、花精力，不怕把自己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十五年，给她写日记，从未间断。”</p>
她的眉心颤了一下，似乎舒开，可黑暗里依然能觉察到那张小脸越发黯然，张星野扭头看她，“浪漫吧？是不是很感动？”</p>
调侃的语气没有逗笑她，反倒不舒服，瞥了他一眼，她冷淡道，“这是他们两个的感情，用不着别人觉得。”</p>
“是啊。”张星野点点头，“而且，我爸还给我做饭，供我上学，吃饱穿暖。高中毕业去美国读书，他很高兴，临走前一晚也知道了我为什么高考免试，在国内是哪一间大学，现在要去读的又是哪一间。那一夜，我们爷俩聊了十几年。”</p>
闻言她不由得一怔，昏暗的光线里，男人的脸庞一如既往地带着笑，很精致，寥寥数语，没有任何形容的描述，两个男人的生活，简单，平淡，疏离，像磨光的平面，薄薄的一片。而她，毫无防备就被这一片划了一下，光滑，尖利，刀子一样……</p>
“后来，我和Tony一起创业，绿卡，事业，在美国彻底安顿下来。有一天，忙完工作，午夜了。回到公寓，Tony去了现场不在家，我累了，喝了罐啤酒想去睡觉，不知怎么想起我爸说的：要习惯给自己烧饭。于是我打开冰箱、烤炉，开始捡菜，烧饭。弄了一桌子，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突然觉得，我就是他。当时害怕，特别害怕。后来，我就丢下Tony和CNC，回了国。可是，已经晚了。他不烟不酒，却得了肝病。从肝气郁结到癌变，对他来说就是简单的几步，没用多久就走到了。”</p>
她怔怔的目光他似乎没觉察到，依然不紧不慢地讲，“疼，疼到麻药失效，他皱着眉，没哼一声。临走的时候，就像之前我说的，很高兴。我也没哭，反而觉得有点抱歉，拖了他这么久，整整十五年。”</p>
白描式的回忆，他的声音像隔不断的水流，静静地蔓延，她藏在心底的记忆就这么被打湿、浸透，泪早已被那十五年的日记勾出来，此刻便毫不遮拦地涌了上来，她不得不轻轻咽了一口抿住，看着窗上自己模糊的脸……</p>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情深意重？”</p>
片刻的停顿，他又问过来，口气明显轻松又在故意逗她，季萱蹙了眉，“你是想说，他太愚、太自私，忽略了你，丢下你很孤独。”</p>
“我是想说他承受力很强，时间都没干过他，更何况我。”</p>
“所以，你宁愿他再也不思念你心里最美的妈妈？”</p>
“所以，你宁愿看到合葬的墓碑？”</p>
他的反问像一根刺，黑暗中，季萱哆嗦了一下，立刻别过脸去，“不要比较，根本不一样！”</p>
“有什么不一样？一样的伤口，吃去痛片和不吃去痛片，只有暂时麻木的区别，补不回，也治不了，根本改变不了什么。药劲过去的时候，又是一次新鲜的疼，还叫不出来，更难受。”</p>
“哦，”她很冷冷地应了一声，“那他吃的一定是白/粉儿，不光止疼，还能嗨。”</p>
噗嗤，张星野笑了，小丫头的不屑简直嚣张! “怎么这么说自己老爹？那可是德高望重的季老、季大师。”</p>
“是啊，又高，又重，委屈不得。亡妻不过半年，就大婚续弦了。”</p>
“是么？”</p>
“那天特热闹，整个院儿里、屋里，哪儿哪儿都是人，熙熙攘攘，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喜庆翻了。”</p>
懒懒的小京片子，讽刺又刻薄，张星野乐，“那天你一定特别不乖吧，嗯？”</p>
“谁说的？乖着呢。打扮得像幅无彩色的画，裙子是白的，鞋血红，还带了个光闪闪的皇冠，特夸张。他把抱出来，我就趴他肩膀上，不撒手，不抬头。京城初春的天儿，捂得他一身都是汗。大师大婚的照片儿里，都有那条裙子，背后那个蝴蝶结。”</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