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在vk的空降让陆素素措手不及的话,那同样的,陆素素在第一时间的反击便让我无从招架。

    昨天还言笑宴宴打招呼的同事都在次日顷刻换了另一张脸。

    穿行在写字楼的走道间,所有人约好了似的牢牢地跟我拉开两米的距离,就像我的身上带着传染病。

    眼神之中都带着别样的意味上下扫视着我,妄图从我身上寻出属于监狱特有的标志,以供他们猎奇。

    人跟人之间的漠然和歧视在情理之中预料之内,如山倒海的谣言和议论更是让人心寒。

    “哎,你听没听说新进设计部的苏慕然她坐过三年牢的。”

    “这一早上不传疯了么?!坐牢!开车撞死了人,为什么这么危险的人都能进vk?!”

    “可不是么!一进公司就把她摆进设计部,我们当初可都是从珠宝销售了解前端市场这个最基本的工作一步一步做起来的!冉总监到底把vk当什么了,一个酒店服务员、一个释刑犯、一个高中毕业生也能随便进vk么?那我读那么多年书还有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

    议论愤愤不平。

    “总监对她可真是关照,听说先前做过酒店服务员的--你说难不成冉总监也做了她的裙下之臣?”

    “就凭她那狐媚的骚样?!”

    谑笑不止,三三两两的交流声越来越不堪。

    我面无表情地走进茶水间,那几个议论的女子脸上假装肃穆离开,可眼角眉梢里却都各怀鬼胎地打量我。

    我粉饰了不过几天的太平顷刻就被她人毁于一旦,很想融入环境,却注定被孤立。

    连入喉的白开水都苦涩得人咽不下去。

    转身走出茶水间的时候一个不意撞到了来人,对方怀里那一沓雪白的文件纷扬而下。

    我看到属于我的那叠档案文件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命运强硬地在我的生命里烙印下了“酒驾逃逸,蹲监三年”,根本容不得我将自己的过去擦拭干净。

    “哎呦,真是不好意思。”人事部的陈经理调动档案,她冲我抱歉一笑,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的脸色。

    她到底想从我脸上看到什么?

    羞耻还是害怕?惊恐还是不安?无地自容还是羞愤欲死?

    “没事。”面无表情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档案,擦掉一寸照上的鞋印。

    我的尊严,我自己会珍惜。

    刚回到座位上,陆素素的助理小米却忽然来通知我:“会议室里来了对vip,订婚戒的,总监让你过去接那个case。”

    虽然冉曦是好意想让陆素素关照我,可她给的“照顾”却让我从源头上远离了珠宝设计的初衷--压到身上的,多是些琐碎的杂事,打扫办公室清理珠宝柜或者其他。

    所以眼下,陆素素突如其来的好意,让我忐忑不安。

    推门走近会议室,看到里头那对准新人,浑身像是当头浇下了一碰冷水,冷得打颤。

    陆素素拉起白秀行的手,望着我笑道:“慕然,读书那会儿,我总觉得你设计的婚戒最好看,所以这次跟秀行的婚戒,我还想拜托你替我们画一对。”

    “慕然,读书那会儿,我总觉得你设计的婚戒最好看,所以这次跟秀行的婚戒,我还想拜托你替我们画一对。”

    心口疼得说不出话来--白秀行,你结婚便结婚,为什么要这样来践踏我?

    寂然的气氛被白秀行寡淡的声音给打破:“婚戒……我看还是算了吧,素素,你不是说你想自己设计的么?”

    陆素素摇了摇头,撒娇道:“不嘛,慕然当年画的东西,整个学院都说好,我看着可羡慕了,那么漂亮完美的设计稿。”

    “但……至少这件事情,你应该跟我商量。”白秀行皱眉,微露不快。

    “你生气了?”陆素素马上软下了语气:“主要是……我,我觉得慕然画的东西,你应该也会喜欢的。”

    只一句话,便让白秀行遽然变了脸色。

    “也好,那就随你。”

    陆素素的依赖跟白秀行的顺从--两个人的亲密越发衬得我的存在很多余。

    当白秀行坦坦然地冲我摊开左手的时候,我心痛揪然,几近窒息--设计他跟陆素素的婚戒,这对我而言,是一种不见血的凌迟。

    机械地测量和记录着白秀行无名指的数据--其实何必测量?白秀行的手指指围和指骨关节处的宽度,我全都知道。

    我以前最喜欢他的手,指骨修长,白皙干净,指甲修剪成很好看的半月形,在校的那几年,我但凡画戒指,都会拿他的手来做设计模型。

    尾戒也好,指环也好,对指也好,永远都画双份,他一个,我一个--我们是情侣,说好结发同心。

    我忍了很久,眼泪悄然无声地滴在他手背上的时候,白秀行的手剧烈地颤了一下,左手像是被火灼烧般猛地缩了回去。

    “慕……”他好几次欲言又止。

    “好了。”好不容易把眼泪逼回去,我收好工具便匆匆起身,可临出门了,却又被陆素素叫住。

    “慕然,我跟秀行的婚礼,你会来参加么?”

    “婚礼就算了。”我杵在门口,根本不敢回头,我怕回头看到他,我积压了三年的感情会在顷刻间爆发。

    “这怎么行?现在我跟秀行亲自邀请你呢--好歹是大学同学,这么不赏脸,也太不够意思了。”陆素素抱怨道。

    白秀行至此,仍旧没说一句话。

    “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会让人送礼金过来的。”像是早没了心跳,这样的对峙,拼尽了我这一辈子的风度:“所以,在这里真心先祝你们……百年好合。”

    哪怕被抛弃,我要有被弃的骨气。

    抱着文件夹,浑身冰冷地站在厕所里,我盯着镜面里自己苍白的脸,自言自语:“苏慕然,就算这世界有一千个理由让你哭泣,你也要有一千零一个理由微笑。”

    “不要难过,都过去了……之前的一切都过去了……监狱过去了,白秀行也过去了……没什么好难过的,苏慕然,你笑一笑,别整天哭丧着一张脸,别让你的梦想也瞧不起你。”现在的这份工作,是我唯一的依靠。

    我看到镜面里的那个人,生硬的嘴角一点一点机械地往上扯,唇角上翘的弧度符合欣然微笑的标准。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打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坚强,而不属于我的,也不值得我留恋。

    轻视鄙夷瞧不起以及没有任何理由的告别和抛弃,通通都不能是我自暴自弃的理由。

    深呼吸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回办公室里工作,却才一转身,我看到冉曦,看到了他瞠目结舌的一张脸。

    “总监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似地礼貌冲他点头微笑。

    方才他估计被我吓得不轻,毕竟我自言自语加上呆滞的表情,确实很像精神分裂。

    “厄……”冉曦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女人嘴碎,你,你不用去在意她们的目光。”

    “我知道。”想来应该有不少流言也入了他的耳。

    “其实坐牢……也没什么的,我法国有个朋友也坐过牢,吸大麻,出来之后照样活蹦乱跳……”他蹩脚的安慰语无伦次,毫无逻辑可言:“当多一个人生经验还增长阅历……监狱福利又好,冬暖夏凉,也没什么生活压力……”

    “……”真是很差劲的安慰,却又勾起了那些痛入骨髓的回忆。

    见我遽然变了脸色,冉曦忽地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红着脸连连摆手:“不不不,你要知道,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想告诉你,过去的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忽然觉得直肠子的冉曦,面试的那天骄傲得咄咄逼人,像只开屏绿孔雀的冉曦,可其实毫无心机的模样称得上可爱。

    我很安静地看着他笑--若真的过不去那道坎,若真的无法忍受人们那些异样的眼神,我又怎么可能还站在这里?

    “就像你自己说的,人其实只要改过自新就好了。”

    呵,这不过是糊弄你的借口--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改过?三年前的那天我明明好好待在家里,我酒驾了么?那个人是我撞死的么?

    “谢谢。”我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如果没事的话,我先去忙了。”

    “苏慕然,你不觉得你笑得很假么?!”擦身而过的时候,却忽然被冉曦握住了手臂。

    “能自欺欺人也是一种生存技能,冉曦,你何必揭穿我?”我除了能改变自己以外,我改变不了任何人。

    并不是我冲出去跟她们说,当年的车祸跟我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她们就会改变对我的看法,就会接纳我--过程不重要,结果是我坐过牢,这已经是不能改变的事实。

    更关键的是,关于这个秘密,我既然答应了那个人,那我就更应该守口如瓶。

    谁也不能说。

    冉曦沉默半响,低声道:“如果真的难过,你就哭出来。”

    “……没什么好难过的。”我的眼泪在三年的监狱里已经流干了。

    “不是不难过,是你根本就哭不出来是不是?!”冉曦无奈摇头:“苏慕然,也许当年,你比我更适合‘天才’这个词--只是造化弄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忽然这么说。

    “你的‘倾城之泪’,就是那个脂松琥珀的吊坠,我看过你压在文案下的设计稿--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老师说得很对,好的设计师是在用感情锻造一个枚珠宝,你的那枚吊坠,单单只是看着设计稿,却只要用一眼,就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穿透人心的荒芜孤独感--这才是你的灵魂。”

    “原谅我私自把你的设计稿拿去参赛,”他定定凝眸望着我的眼:“还有,慕然,我的老师……她很想见你。”

    心猛地一颤:“你--”

    陈慕婉,让我避之不及,我不知道再次见到我的生母,等着我的会是怎样的地狱深沼:“她……什么时候?”

    她一定可以再一次,毫无留情地毁掉我。

    “也许她就在下个月准备回国,因为我的师妹要结婚了,托我帮她定婚戒。”

    “你……师妹?”

    似乎谈到他在国外求学的一切都能让冉曦很开心:“我师妹是苏婉婉,是一家知名珠宝公司的亚太销售总监--到时候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好,谢谢。”我默声不语。

    冉曦,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的师妹曾在同一个子宫里互相扶持渡过十个月,汲取着同一个母体里的营养,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苏婉婉带着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我到底是应该摆出亲姐姐的姿态祝福她,还是应该诅咒她一辈子都得不到幸福?

    一整天心神不宁。

    我在辞职跟坚持这两者之间徘徊,尊严和梦想两者二选一,很艰难的单选题。

    低头望着光洁的玻璃机,镊子,以及一系列干净的仪器,光滑白净的设计纸--看来我注定与珠宝设计师这份工作无缘,真是舍不得。

    正因为舍不得,所以接下来的这一个月的时光就变得让人格外珍惜,而且我也唯有拼命工作才能忘却那些指指点点的歧视,不怀好意的议论。

    从桌案前抬头的时候,指针“滴答滴答”已近午夜十二点,空旷的写字楼层只剩我一人,工作间里明亮的白炽灯在此时一片黑寂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诡异。

    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竟听到寂然的办公室外,有些许响动。

    再细细一听,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塔塔”不断,竟是离我的工作间越来越近--一个长长瘦瘦的影子在拐角处渐渐拉长,一寸一寸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瞬间我的脑海当中演绎了无数恐怖片以及刑事犯案片里各种让人心慌意乱的画面,手背上的鸡皮疙瘩都被吓得全副武装。

    我从包里摸出防狼的辣椒水,偷偷地躲在工作间靠门处的墙角,准备给这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来个出其不意,以做自保。

    可瞅准了时机,猛然伸手出去,手腕却忽地被对方一把捏住。

    我当场吓得脑中轰然炸开,可还未来得及尖叫出声,唇却被人用掌用力捂住。

    眼前白影一错,我已被对方结结实实地制服住。

    “是我。”

    这个声音,让我的鼻端莫名酸涩--我想不到来人,竟会是他。

    当日被扫地出门的委屈袭上心头,愕然不能置信于眼前--我想不到夜半时分鬼鬼祟祟的来人,竟会是陆然。

    硬挺的剑眉下是一双似笑非笑的墨眼,目光灼灼凝住我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如果这样的眼神也能解释成久别重逢的思念的话,陆然演绎得实在到位。

    我见来人是他,原本提起的那颗心已稳稳放落,绷紧的肌肉亦在瞬间放松。

    他仍旧牢牢地将我制在身前:“苏慕然,你怎么就不紧张了?也许,我比一般的色狼劫匪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