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朝城边缘的花街，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三教九流的集中地，帝京司在多次管理失败之后，在整条街的入口处修了一座门楼，只要里头的闹剧不超过这座门楼，他们是不会过问的。活着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谁都不想越界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每一个人都遵守着不成文的约定，太平度日。
在一家名叫知岛屋的花楼后院，一个身形瘦弱佝偻的老妪步履蹒跚的将刚刚送下来的夜香一个接一个的倒入了粪桶里，她的脸上蒙着一块洗的发白的蓝色棉布，眼睛是毫无生气的晦暗，周围是大块的似乎是被滚油烫伤过疤痕，像是附着在皮肤上的硬壳。
清晨的花街，是一天之中最为安静的时候，但就在这份安静之中，突然又传出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老妪似乎已经是习惯了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毫不相关的继续倒着夜香，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将所有的夜香统一处理，然后刷洗干净，才是老妪一天工作的结束，当她刚刚要推着板车出去，就被突然冲进来的几个卫兵拦住了，上头有指示，要特别注意那些毁容的，容易被人忽略的，老妪被粗鲁的掀开了面罩，甚至连包着头发的蓝色棉布都被拽了下来，稀松的花白发丝像是一堆枯草，加上满脸，甚至是连脖子都有的硬壳，那守卫看了一眼便躲到一边吐了出来。
老妪急忙将棉布重新包好了自己，不停的哈腰致歉，声音沙哑干涩，更叫人厌烦。
这时，从旁边的小门跑出来一个比老妪还要瘦小的小丫头，哭着求饶道：“婆婆身体不好，要是冲撞了各位大人，还请大人不要责罚她。”
那边吐完的卫兵直起了腰，骂道：“真是晦气，弄的老子满手都是大粪味儿！赶紧走！”
“这就走吗！这儿还没搜完呢！”
“搜个屁！这院子就这么大点，还能藏下另外一个？还是你瞅着这老东西像啊？熏死我了！赶紧赶紧！”他一脸嫌恶，先一步离开了。
而其他人看了看四周，也觉得不可能，便也抬脚离开。
小丫头看了看老妪的身上没有被打过的痕迹，哭着抱怨道：“都不知道来了多少回，每次都是搞得乱七八糟的，也不说是找什么，烦都烦死了！”
“你怎么出来了？他们这一走，里头不是又多了好多活儿要干吗？当心嫲嫲一会儿找你麻烦。”
“就是嫲嫲要我来的，婆婆是不是少收了一个夜壶啊？牡丹姑娘正在屋子里发脾气呢，嫲嫲要你去收拾一下。”
老妪拿起了一旁的工具，叹了口气，“我去的时候她还没醒呢，我哪敢随便进去啊。”
“婆婆等会儿可千万不要和牡丹姑娘犟嘴啊，她如今正得宠，我可挡不住。”
“我知道你的好心，放心吧，我一个老婆子，她能把我怎么样啊！发发脾气而已，我不说话不就好了。”
知岛屋正是一片狼藉，嫲嫲按着额间坐在正中央，已经是精疲力尽，楼上的牡丹正在门口破口大骂，老妪从一边的小门进来，将小丫头推去了那些忙碌的丫头中间，慢慢的上了台阶。
“你故意的吧！老东西！”牡丹骂道，“是不是想熏死我啊！还不快点儿！”
可是老妪想快却快不了，她的腿有毛病，只要稍微弯曲就会疼痛难忍，好不容易走了上去，便被牡丹狠狠的掐了一把，很痛，但是她不能喊，不然又要被讥讽了。
牡丹将碰过老妪的手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嫌恶的说道：“臭死了！你不是倒夜香的吗？怎么身上也这么臭啊？恶心死我了，快，给我倒盆水来净手！”
“哎！”伺候她的小丫头应了一声，往房间去了，经过老妪的身边时，一不小心撞在了她的身上，老妪踉跄了一下，直直的摔在了地上，顿时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嫌弃的声音，纷纷捂住了口鼻笑了出来，老妪像是习惯了这一切了，慢慢的松开了攥紧的拳头，从一滩浑浊物中爬了起来，用抹布稍微擦了擦身上，跪在地上清理起来。
撞人的小丫头似乎丝毫不在意，伺候牡丹洗完手，将一整盆水突然泼了进去，哗啦一声，老妪的后背就湿了大半，“姑娘的水有香味，便宜你了。”
牡丹拢了拢头发，讥笑道：“这下可真成了粪球婆婆了。”旁边的众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
“闲得慌是不是！”嫲嫲总算冷静了下来，起身骂道，“看看这好好的地方被折腾成什么样儿了！还笑的出来！赶紧给我收拾去！姑娘们都下楼，跟我出去转转！”
牡丹心领会神，这是要她们出去打听消息了，没办法，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腾啊？还不如给个痛快话，需要什么直接说出来不就得了？临走之前，牡丹恶狠狠的对老妪说道：“我回来的时候，给我弄干净了，要是有一点儿异味，我就把你整个人丢进粪桶离去！哼！”
老妪面无表情，应了一声：“是。”
小丫头看到她们总算走了，这才慌张的跑了上去，但是，她没有进门，只是在外头问道：“婆婆你还好吧？”
“别过来，当心弄脏了你的衣服。”老妪扭头说道，“帮我提一桶水来吧。”
“行，我马上就来。”小丫头跑了出去，老妪低头，眼中是说不出的阴狠，但是也有很晦涩的得意。
嫲嫲虽然带着所有的姑娘出去打听消息，但也没抱着一定就能打听出来的想法，因为不止她们，整个花街都是惴惴不安，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因为这一次的搜查不同往常，已经不是暗地查访和小范围的搜寻了，简直就是大扫荡，任何犄角旮旯都被翻了一遍，搞得人心惶惶。
而那些卫兵根本就没有离开的意思，即便已经是入夜时分，花街开始热闹起来，他们还是三五成堆，聚集在一起盯着来往的客人不停打量。
知岛屋开始忙碌起来，换了一身衣服的老妪坐在一间简陋的木板房里，盯着眼前的一碗剩饭愣神，小丫头推门而入，神秘兮兮的从背后拿出了一个油纸包，笑道：“今天嫲嫲赏了好几只烤鸡下来，我藏了一半，给你送来了。”
老妪这才回神，“你自己吃吧，老想着我做什么？”
“她们又给你吃这个啊！”小丫头看见了矮桌上，有缺口的碗里只有几片发黄的菜叶子和几块儿油腻的肥肉，不满的说道：“明明每天做那么多好菜，怎么偏偏给婆婆你的就是这些呢？”
老妪干枯的手拿起了筷子，说道：“有什么关系，吃饱了不就好了。”
小丫头将油纸包打开，摆到了老妪面前，说道：“你每天做着做脏最累的活儿，吃的却是最差，真是不公平，明儿我一定跟嫲嫲说去，叫她好好教训厨房那几个婆子一顿。”
“好了，你前脚去告状，后脚那些婆子就又来找我的麻烦了，别惹事，这样就挺好了，我虽然吃的差了些，不是还有你常常送好吃的给我吗？”她夹起了一筷子鸡肉放入口里，酥软的口感加上不腻的油脂，本来应该是叫她大呼美味的，但如今她只能感觉味如嚼蜡，半只烧鸡？只有零散的几块肉和不怎么完整的一个鸡腿，放在从前，她是看都不会看的，如今，却要叫人偷偷的给她送来，真是今非昔比。
“我就知道她这儿有猫腻儿！”木板门被重重踢开，两个满脸横肉的婆子直冲冲的走了进来，拿起那半只烧鸡就扔到了地上，狠狠的踩了上去，“你也配吃这么好的东西！”
“你们干什么！这是我的那份儿！”小丫头想阻拦她们，但是奈何力气太小，刚扑上去就被推开了。
“嫲嫲正找你！小雀，别忘了你是怎么到的这儿，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别为了一个下贱货断了自己的好日子！”
小雀跪了下来，哭着哀求道：“婆婆已经够可怜了，那场大火已经叫她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婶子就饶了她吧。”
“那她就该去死？怎么偏偏是我的女儿没了命呢！纵火之人都现在还没有找到，我看就是她放的！她不满意在厨房干重活，想拉着所有人都一道死了才甘心！”
“不是的不是的，婆婆来之前不就是干粗活的吗？只不过腿受伤了才被赶出来的，她没有嫌过累，也不会放火的。”
那婆子冷笑道：“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怎么每次都是你站出来替她说话！小雀，我看你是嫲嫲身边的人才对你客气了几分，赶紧给我滚蛋，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她挥手便要打上去，被老妪挡在了小雀身上，重重的一拳下去，愣是一声都没吭。“把小雀拖出去，既然她找上门来，我便好好的教教她做人的本分，不是自己的东西，敢肖想半分就是该死！”
小雀被强拉了出去，耳边充斥着各种咒骂，可她无能为力，她之前非常胆小，因为伺候不了客人，闹了几次不愉快之后，嫲嫲没办法将她留在了身边做了个洒扫丫头，那些被欺负的日子曾经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睡不着觉，直到老妪来了，事事为她遮挡，也教了她很多在花街存活的方法，慢慢的，小雀才适应，也能正常的和人交流了。
听着老妪被无端殴打的声音，小雀心如死灰，难道这样的日子就没有结束的时候吗？为什么她们的命要这么苦？
那婆子足足打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停手，出了门，看到小雀没走，啐了一口说道：“晦气的东西，早晚有一天你得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婆婆！”小雀跑了进去，看到老妪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慌张的扶起了她，问道：“没事吧？”
被打的次数多了，老妪也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所以并没有大碍，“你快回去吧，出来这么久，嫲嫲该找你了。”
“婆婆不要我照顾吗？”小雀弹了弹她身上的尘土。“饭都被踩烂了，婆婆一会儿吃什么？太欺负人了，哪有这样的。”
“反正我也不饿，你不用担心我，快回去吧。”酸疼的感觉涌了上来，她不想叫小雀看见自己的脆弱。
“那我明天早上来给你送早饭。”小雀擦了眼泪，手脚利落的收拾了地上的残渣，关上了房门离开了。
老妪这才躺在了木板床上，扯掉了脸上的棉布，阴冷的说道：“早晚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苍天有眼，叫我活到现在，我一定会把你们给予我的痛苦，百倍千倍的还给那个小孽畜的！金陵侯府！我定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屋顶突然传来一声异响，老妪警觉的喊了出来：“谁！”但是，没有人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