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娥的这个反应，明显是不对劲的。
一旁的池婉都被吓了一跳，不知不觉地跟着紧张了起来。
霍初春更是手足无措。
书籍是她拿过来的，话也都是她说的……
她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脸色微微的发白。
“娘，你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好好的……”
他们在摘了野菜回来的路上，张月娥还一路念叨着，要给池婉做好吃的，肯定都是她没吃过的。
说起话来的时候。
张月娥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开心。
但是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张月娥却像是要哭出来了一样。x33
池婉轻轻的拍了拍张月娥的后背，无声的安抚着。
与此同时。
她的眼神寻找着霍南川的身影。
霍南川和霍冬至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早就听到了霍初春刚才说的那些话，在看到张月娥的这个反应，心里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娘，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想那些做什么。”
霍南川扬起一抹轻笑，用玩笑的语气，想要宽慰张月娥。
张月娥不断的连连点头。
她的心里也都明白，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是没有办法挽回的。
可是……
张月娥心底里那股酸涩的悔恨，却怎么也强忍不住。
反而越来越激烈。
如此一来。
张月娥不仅没能说出话来，反而眼睛越来越红，豆大的泪水就那样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霍冬至和霍初春从没见过这副场面。
哪怕是从前，家里最穷的时候，张月娥都能咬着牙，把一个个孩子拉扯长大。
今天只是一本书……
只是那四个字……
却让张月娥哭得那样伤心。
“小婉，你带娘去屋子里坐一会儿，晚饭的事情我来。”
霍南川见张月娥实在是伤心，当机立断的安排道。
夫妻两人对看了一眼。
池婉隐隐的也明白霍南川的意思。
张月娥心底里是藏了事情，因为藏的太深，才会在爆发出来的这一刻，久久的无法控制情绪。
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跟熟悉的人，好好的说道说道。
“娘，我扶着你，我们去屋里。”
池婉扶着张月娥站起来，手臂紧紧的用力。
张月娥努力低着头，擦着眼睛，但是那感伤的眼神，根本藏不住。
两人缓缓地走向屋子。
一旁的霍冬至和霍初春，也都是忧心忡忡的神情。
他们也想跟着池婉一起去，想知道张月娥为什么会如此的伤心难受。
却被霍南川叫住。
“你们两个不许进去，就留在这里，先把野菜都洗了，等一下帮我一起做饭。”
在这个家里。
霍南川的权威是不容挑战的。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霍冬至和霍初春也不敢在吭声，只能点头按照他说的去做事。
……
屋内。
张月娥抓着衣服的一角，不断的擦着眼睛。
“没事的，小婉，吓到你了吧？我真的没事的，就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而已。”
池婉注意到了张月娥的眼泪。
也看到了她紧紧抓着书籍的手。
哪怕在这个时候，都不愿意放开。
她走到一旁，打开热水壶，倒了一杯温开水过来。
将温热的玻璃杯子，轻轻的放进到张月娥的手里。
然后紧握着她粗糙的手掌。
池婉轻声问道，“娘，是不是跟阿川有关的事情。你别憋在心里，可以跟我说的。”
这一刻。
池婉不仅是要跟张月娥一起分担情绪。
更是想知道关于霍南川的，更多的事情。
“是……是应该让你知道……”
张月娥用力的按了按眼角，将潮湿的泪水擦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
含着闪闪水光的眼睛，认认真真的看着池婉。
原本伤心痛哭的她，却又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骄傲的往下说道。
“小婉，不是我吹嘘自己家的孩子，你都不知道南川他有多优秀。”
“这个话，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南川以前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
“那个老师说，就没见过比我们家南川更聪明的孩子了。”
说到这里。
张月娥神情变得复杂，眉眼间的愁苦再一次的出现。
“只可惜……南川命不好，偏偏生在了我们家……”
这事情。
如今说起来，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那个时候全国都在搞三线建设。
别看这个小山村如今是又偏僻又贫穷，在当年那个时候，却划进了三线建设的重要路线里。
那些年。
县城里，村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
有专业的建筑师，也有顶尖的工程师，更有出色的科研人员。
而张月娥口中提到的那位“老师”，就是当时最出色的科研人员之一，专门负责建设过程中的技术指导。
不仅仅只是如此。
那位老师还大有来头。
张月娥回想起那个老师，神情中依旧带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崇敬。
“那位老师可是首都大学的教授！”
“我就是一个农妇，哪里懂什么是首都大学，什么是教授。”
“那个时候南川他爹就笑话我没文化，说那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他是最好大学里面最好的老师！”
老师这一份职业，天生就有着一股奉献的精神。
他见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连个学校都没有。
村里的孩子到了读书的年纪，根本没有钱去更远的地方念书，就只能在家里种地，就这样一辈子是个睁眼瞎。
因此。
那位老师在村子里开办了学堂。
他组织了一批人，在他们工作空余的时间里，轮流来给孩子们上课。
“那个时候……村里的人第一次听说了竟然有这样的好事……”
“一开始，还全都不相信……怕他们要收钱……”
“后来还是那位老师，一家一家的去劝，去说，才陆陆续续有人将孩子送了过去……”
跟其他愚昧的村民们不同。
霍南川的父亲小时候曾经念过几年书，他知道读书的重要性。
如今有了这么一个天大的机会。
全村第一个，就把霍南川给送了过去。
那个时候的霍南川，也是七八岁的年纪，早已经过了开化启蒙的时期。
可是那位老师来者不拒。
无论是四五岁，还是十几岁，甚至是二十几岁的成年人。
只要是肯学，他就肯收。
就这样。
霍南川成了那位老师的第一个学生。
“我们家南川聪明……从小就聪明……”
“他爹也算是识字的，小时候手把手的教他，南川一学就会，到了五岁，就已经没有什么能再教他的了……“
“南川他爹还活着的时候，就一直说对不起南川，没能力送他去上学……”
一年之后。
霍南川也成了那位老师最出色一个学生。
那位老师普通的课程，对霍南川来说，已经无法满足了。
所以那位老师专门把晚上的时间空出来，就教霍南川一个人。
讲的全都是更难，跟复杂的知识。
池婉不清楚霍南川那个时候，到底学习到了什么程度，是初中，还是高中，亦或者甚至是大学程度。x33
能让首都大学里的教授，都如此另眼相待。
可见霍南川的聪明才智，是有多么的惊人。
也就怪不得只是看书，他就能修理自行车，也能修理手表。
这其中，都离不开那位老师的细心教导。
可是。
好景不长。
“那年年初，南川他爹就走了……“
“自那之后，南川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累极了，却还是要点着蜡烛，看一会儿的书……”
“没想到，半年后，那个老师也要走了……”
张月娥说起这段往事，还是无比的沉重。
池婉明白那是时代的变革，那位老师的是走是留，不是一个人的意志能够决定的。
她静静地听着。
听着张月娥继续往下说。
“那位老师离开前，亲自来了家里……”
池婉听到这里。
突然的心口一跳。
她隐隐约约的猜到了后来要发生的事情。
眼眸轻轻的震了震。
急切的等着张月娥接下来的话。
果然听到了……
“那位老师想带南川走。”
张月娥说到这里，闭了闭眼，似乎又有泪水在涌出来。
那位老师不是为了抢孩子，而是惜才。
他说，“像霍南川这么聪明的孩子，他教书三十年了，才碰到这么一个。”
他说，“如果你放心把孩子交给我，以后他的吃穿用度，以后上学的学费，全都我来负责。”
他还说，“我保证能让霍南川上首都大学，成为光荣的大学生。”
也是在那次交谈之后。
张月娥才深深的记住了“首都大学”这四个字。
它曾经是那样的近，又是那样的远。
这个消息对当时的霍家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也天大的祸事。
因为霍南川父亲的早逝。
霍冬至和霍初春还是那么小的孩子。
整个霍家，全都是靠着霍南川一个人撑着。
如果霍南川离开了，那么就张月娥一个人，根本无法顺利拉扯大两个小孩。
可是不让霍南川走的话……
他这一辈子，就不可能再有读书的机会，更别说是考大学，去最好的首都学府了。
听了那位老师说的话后。
张月娥被夹在其中。
她手心手背都是肉。
哪一面，都是无法割舍的。
张月娥回忆当时的为难，她还是那样痛苦。
“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选……那是关乎南川一辈子的事情……不让他走，会毁了他一辈子……让他走，可是家里又不能没有他……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在最艰难的时候。
年少的霍南川走了进来。
他自己选择了之后人生的道路。
不是光明未来的“首都大学”，而是他在风雨飘摇中的家。
张月娥清清楚楚的记得。x33
那个时候分外清瘦的霍南川，站在那位老师面前，坚定不移的开口。
“老师，谢谢你这么长时间对我的教导，你教给我的知识，能让我受用一辈子了。但是，我不能跟你走，我要留在这里。”
他选择了留下。
成了挑起家中重担的霍家长子。
那位老师虽然心疼不舍，可是面对霍南川的坚决，最终也只能惋惜的放弃。
但是在最后离开前。
那位老师把他手边所有的书，全都留给了霍南川。
那位老师叮嘱道，“希望你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学习才是改变人生的唯一途径。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在首都大学等你。”
面对这个邀约。
年少的霍南川说不出一句话来。
没人知道他的沉默不语背后，心底里是如何的翻江倒海。
随着那些人的离开。
这个小山村恢复了安静，也掉进了被历史遗弃的漩涡里。
霍家的日子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变好的。
反而是越发艰难。
在最痛苦的岁月里，一家四口都饥肠辘辘的饿着肚子。
霍南川看着家人，咬了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他走了一整天。
从村子到县城，再回到村子。
霍南川将那位老师最后留给他的书，也全都给卖了。
他换了十斤土豆，三斤白面回来。
让霍家老小熬过了最寒冷的冬天。
张月娥是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发现霍南川床底下的木箱子空了。
那可是霍南川最喜欢的……最喜欢的东西呀。
张月娥当时就大大的哭了一场。
酸涩的眼泪里，全都是她对霍南川的愧疚。
“南川，是娘对不起你……是娘拖累了你……对不起……对不起你啊……”
年少的霍南川，抱着张月娥安慰道。
“娘，那些书里的内容，早就在我脑子里。书卖了就卖了，我们一家人填饱肚子才最重要。以后就不要再提这个事情了，让小冬和小春看见了也不好。”
这件往事，就这样尘封在了张月娥和霍南川的记忆中。
谁也没有再提起。
这些年，随着霍家的生活过的越来越好。
张月娥对往事的愧疚，才慢慢的减轻着。
但是今天——
那“首都大学”四个字，宛若是打开尘封记忆的钥匙。
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些事情。
如果霍南川的父亲没有死……
如果霍南川当时跟着那位老师走了……
他现在也应该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拿着一样盖有红色印章的书籍。
成为那个学校里，人人羡慕的大学生。
张月娥说完了之后，粗糙的手指，再一次那样温柔的抚摸着她根本看不懂的红色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