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P大区的研究者群体，即便为己所用，也不代表双方的根本利益完全一致，方然有这样的自知之明。
霍肯教授的话，基于同样的理由，也仅供参考，没必要对其大动肝火。
撇开动怒所致的健康风险，面对斯蒂芬*霍肯，一个行动不便、桀骜不驯的科学家，撇开身为管理员与研究者的身份差异，方然的确感到一种智慧上的压迫。
即便这种压迫，并非来自于“信息技术”等自己所擅长之领域，对于科学，或者说，万事万物之后的客观规律，他还是有一种起码的敬畏，也因此而不愿与这些想法千奇百怪的专家、学者们起冲突。
对教授的话不置可否，在斯蒂芬*霍肯看来，这大概是一种意料之外的态度，总之，沉默片刻后，他还是将谈话继续下去。
“阿达民阁下，看来，您对清理我们这些不识时务者，的确缺乏兴趣。”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杀人狂。
不过，用不着我提醒，您也会知道，我很忙。”
“唔，这倒是实情。”
说者无意，只是一种委婉的提醒，霍肯教授却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飘忽，“这么多年来，您恐怕每一天都日理万机，是这样吧，但那些人工智能，难道没有帮您处理掉绝大多数事务么？
今天的AI，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还是一样的原始而笨拙吗。”
“这方面的资料，不能透露，不过，我认为你我都清楚，一定时期内没可能研发出人们想象中的那种‘强AI’，教授，如果您指的是‘那种AI’，那么今天的这些人工智能，的确还是和若干年前一样，并没有实质性的突破。”
“但，您和其他阿达民，仍然凭借这样的AI篡夺了全世界。
我提醒过他们，一早就严厉提醒过这些人，可是，大概因为我只是躺在这里，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说出来的话，也没几个人会当真，哼，就是这样。”
霍肯教授的话，在方然，大概也能理解七八分，ASA正在屏幕上叠加“斯蒂芬*霍肯—AI—相关言论”的筛选数据，让他回忆起来，在第三次盖亚大战前，这位理论物理学家的确曾多次出言警告，不要研究强AI，不要主动尝试联系外星人。
为今之计，联系外星人的事暂时还没一撇，AI让世界天翻地覆，却已经是现实。
方然的思绪，在尝试跟上教授的思路，而斯蒂芬*霍肯的声线，还在用一成不变的语调继续：
“不管怎么说，我，和所有同僚都必须承认，借助今天的信息技术，NEP大区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在您的掌控之下。
不过，用不着可以观察，我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对这种状态，您心底里并不踏实，所以才会在制定科学技术发展纲要时，删减掉一切可能威胁到自身地位，甚至导致管理权被篡夺的信息技术相关领域。
基于自己的篡权经历，防范一切篡权的风险，我这么说没错吧，阁下。”
一点没错，方然并不打算遮遮掩掩。
但，他也没开口接话，因为霍肯教授并不需要自己的附和，双方都很清楚这是事实。
可是不管怎样，一位理论物理研究者，毕竟和信息技术、和管理权毫无关联，斯蒂芬*霍肯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
“既然如此，限制一部分领域的研究，是很自然的决策。
不过，阿达民阁下，这种决策潜藏着极大的风险，我实在难以理解，身为管理员的您，是没想到呢，还是甘愿承担这样的风险。
《NEP大区科研规划路线图》，目的，无非是在现有框架内，寻求科学技术的重大突破，对大区之间的竞争，这，当然很重要，但我们一干研究者早就提交了报告，基于目前的基础科学研发态势，短时期内，并不能指望有任何的重大进展。
没有基础理论的支撑，应用研究，没有办法建立起一座空中楼阁，这您难道不清楚？
那么‘科学研究的重大突破’，又会在哪？
就在被封杀的那一些信息技术领域里，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
傍晚时分的谈话，持续时间很长，最后却戛然而止。
斯蒂芬*霍肯的一语中的，让方然震惊，但，并非因为自己真的没想到这一点，而是教授的话，引发了他的深层次之思考。
信息技术领域，那些构成一定威胁的研究方向，必须严禁任何人涉猎，这是身为管理员的一种常识，任何在这方面稍有懈怠、甚至放任自流者，迟早都将会遭遇旧时代顶层、统治阶层的被篡夺之命运。
自己就是篡权者之一，用不着任何人提醒，方然都会这样决策。
但这样的决策，又会潜藏着一种可大可小的风险，藉由斯蒂芬*霍肯的一席话，审时度势，方然才意识到问题之严峻。
信息技术，当今时代的关键性技术领域之一，不论对管理员、还是对着世界，都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
为了杜绝被篡权的风险，禁止研究，将一切置于通用型AI的监控之下，固然是一种可靠的万全之策，同时也会锁死NEP大区在这些高危领域的技术水平，短时间内，或许还看不出一些异状，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尽管如此，还是毫不犹豫的采取了这一策略，方然是从博弈的角度出发。
其他管理员的选择，必定与自己一致，这是根本的动机。
对这时代的管理员而言，权力，割据一方的管理权限，比什么都重要，非此则不足以在如此乱世生存，这是很显然的道理。
不论有什么样的野心，想要独霸盖亚，一旦放手让治下的科学家们展开相关IT领域的研究，就等于是埋下了一批定时炸弹，假以时日，借助体系维护、更新、换代等机会渗透自动化体系的阴谋者，猝然发难，管理员就会迎来末日。
自从掌控NEP大区以来，就持有这样的观点，方然并不怎样担心IT领域的停滞不前。
但，斯蒂芬*霍肯教授的直言不讳，却让他开始动摇，继而，更没来由的心生一丝忐忑不安。
他意识到，现如今的情形，可能并不似自己预判的那样。